當年佛前許的願,貧僧還了。
我此生於佛,已無憾事。
唯有欠下高昌國主的承諾……”
玄奘法師的喉頭微微蠕動了一下。
伸出顫巍巍的手,在身旁摸索着。
行者一閃身,上前替他拾起一個包裹。
包裹打開,裏面有幾卷散發出墨香的經卷。
玄奘將其拿在手裏,雙手捧着遞向蘇大爲:“這是由我口述,經由辯機等爲我執筆,完成的《大唐西域記》,將來……若將來有機會,請將它替我,交給高昌國主後人,以全貧僧之念。”
“是。”
蘇大爲肅容,雙手接過,低聲道:“領法旨。”
後世1981年,《大唐西域記》殘卷在新疆鄯善縣吐峪溝鄉石窟寺出土。
此即蘇大爲完成玄奘法師遺願,將《大唐西域記》,交予麴氏後人,麴智諶。
後來安史之亂,麴氏爲避禍,逃回高昌故地,並將《大唐西域記》原本埋藏。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縱觀《大唐西域記》裏,並沒有關於高昌國主這一段記錄。
倒是玄奘法師在大慈恩寺的弟子彥悰、唐慧等人,依據玄奘平時提及之事,寫出的另一部著作,《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裏,記錄了此事。
蘇大爲接過《大唐西域記》,向玄奘問:“法師還有別的事吩咐嗎?”
玄奘搖頭。
蘇大爲想了想又問:“那法師還有想說的話嗎?”
玄奘亦搖頭。
蘇大爲於是起身,向玄奘拜了三拜,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話已說盡,他非是柔弱之人,不想露出悲傷色,給玄奘法師看見。
看着蘇大爲漸行漸遠,行者轉頭看向玄奘。
玄奘輕撥念珠道:“石磐陀,待我圓寂之後,你便回你的家鄉……”
“法師!”
行者跪下,眼中含淚。
大唐麟德元年,正月。
玄奘於玉華宮圓寂。
其後,行者不知所蹤。
二月,朝野百萬餘人,送葬玄奘靈骨歸葬白鹿原。
唐末天下大亂,寺僧遂護玄奘靈骨至終南山紫閣寺安葬。
至趙寧宋端拱元年,金陵天禧寺住持可政朝山來此,在廢寺危塔中,發現玄奘發師頂骨。
遂親自千里揹負,迎歸金陵千禧寺供奉。
明洪武十九年,寺僧守仁及居士等將法師頂骨由故千禧寺,遷至南崗,建三藏塔安奉。
清咸豐六年,該寺毀於戰火。
清末此地建江南金陵機器製造局。
民國改爲金陵兵工廠。
1943年,侵佔南京日軍在施工中,從三藏塔遺址中發掘出安奉玄奘法師頂骨的石函。
日方後來迫於輿論壓力,將頂骨分爲三份。
此爲後話。
……
蘇大爲是含着熱淚離開玉華宮的。
無法形容心中的感覺。
能遇泰山崩而色不改。
能遇驚雷,而有靜氣。
可是在剛纔面對玄奘法師的一瞬,內心翻涌的情緒,那種悲傷,幾乎無法剋制。
可能,那便是情義。
亦師亦友,一代高僧,終如落日,漸漸西沉。
歲月如此無情,或許,自己終有一天,也會變得如玄奘一般老邁,或許自己也會有那麼一天。
可是法師啊。
今後,我蘇大爲到哪裏再去聆聽您的教誨。
鐺~
玉華宮中傳出鐘聲。
餘音嫋嫋,迴盪於天地間。
面對天地夕陽。
蘇大爲心中,突兀涌出巨大的孤獨感。
他忍不住仰天長嘯。
龍子聽得嘯音,從山野中鑽出,將一顆腦袋挨着蘇大爲拚命磨蹭。
蘇大爲翻身而上。
大喝一聲:“龍子,跑起來,我要去昆明湖,我要見郡公!”
孤獨。
無法言說的孤獨。
這世上,自己能暢快交談的人,又少一個。
今後,只會越來越少。
唏嘶~
龍子一聲怒吼,放開四蹄,如風馳電掣,奔向遠方。
騎在龍子背上的蘇大爲,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伏在龍子背上,回頭後望。
不知這道目光,能否再看見玉華宮中的行者與法師。
“或許,有一天,我也會成爲歷史。”
……
“郡公,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啊!”
“阿彌,你是喝酒喝醉了不成?”
端坐在昆明池邊垂釣的李客師,看着夕陽中,狂奔而來,又立定在自己面前的龍子。
看着蘇大爲從上面翻身跳下來,突然說出令他莫名的話,不由汗毛倒豎,厲聲道:“你究竟是不是阿彌,還是誰假扮的?阿彌那臭小子纔不會說這般肉麻的話。
”
“是我!”
蘇大爲苦笑道:“我剛見到一個長輩,他……快圓寂了。”
“你說的,是玄奘吧?”
“郡公,你知道?”
“呵呵,這長安城方圓數百里,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李客師自得一笑,手腕一抖,一尾大魚,隨着他的釣竿躍水而出。
“有了,今晚的下酒菜有了。”
“郡公。”
蘇大爲忽然上來,伸臂給他一個熊抱。
“我有些難受。”
“你這小猾頭……”
李客師先是一愣,將眼一瞪。
然後搖了搖頭,拍了拍他的背。
“行了,出去三年,一回來就這樣,我這人越老,越受不得這些,隨我回去喝酒。”
“好。”
三年了,自從李大勇死在百濟,蘇大爲前往百濟,爲李大勇報仇。
已經過去三年。
夜色降臨。
昆明池旁的樓中,燈火通明。
酒菜滿桌,菜沒怎麼動,酒倒是喝了不少。
蘇大爲覺得今晚好像特別容易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