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爲獨坐在都察寺自己的桌案前,目光凝視着桌上一盞鯨油燈。
心緒隨着燈火,不住變幻。
他吩咐公廨中其餘值守的都察寺官吏,若無要事,不得打擾。
他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理清一個頭緒。
從來沒有無緣由的愛恨。
李義府盯上都察寺,究竟爲什麼?
難道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曾得罪過他?
那郭行真呢?
這個道人,雖說來歷神祕,但之前一直忙着給太子李弘治病。
蘇大爲查過關於道士的卷宗了,雖然與長安諸道走得不近,顯得特立獨行,但這人煉丹確實有幾分本事。
深得李治和武媚孃的信任。
之前他也只是通過李治的權力,去收集一些珍稀藥材,並沒有聽說對權力有任何過份的野心。
但此次,爲何也會盯上都察寺。
一時想不明白。
這個問題,只能暫且放下。
那麼,高陽公主的案子,失竊的《大唐西域記》,幕後之人,究竟是誰,出於什麼目地?
這件案子,目前已知是和巫蠱之術有關。
懷疑高陽是被異人用巫蠱咒殺。
這樣,才解釋她爲何在自己的公主府上,竟會溺亡。
但還有一個疑問,既然已經被巫蠱咒殺,那究竟是誰闖入公主府,取走了《大唐西域記》?
如果施巫蠱的人,與取走《大唐西域記》爲同一人,有什麼必要,再出手擰斷高陽的脖頸?
爲了仇恨?泄憤?
但是除了頸骨折斷這一點,高陽的屍身並沒有遭受虐待的痕跡,房間也十分乾淨,沒有任何掙扎和打鬥。
古怪。
蘇大爲搖搖頭。
至少,從已知的線索,施蠱咒高陽之人,與擰斷高陽脖子,取走《大唐西域記》,應該不是同一人。
既已施咒,何必再用擰斷脖頸這種粗暴方式來殺人。
因此,此案,至少有兩名犯人。
一人是施巫蠱,一人,殺公主? 取《大唐西域記》。
同時,還有崔渙的案子,看起來? 也是被巫蠱咒殺。
而崔渙生前最後燒的東西里? 有李義府手書的一個“之”字。
還有? 當年蘇大爲放在玄奘法師處的金寶神枕,現在也落在李義府的手中。
這一點,已經從不同渠道證實了。
雖然李義府做得隱蔽? 但瞞不過都察寺的查探。
所以這兩條線索? 從某方面來說,都指向李義府。
至少,說明李義府可能與巫蠱之事? 存在某種關聯。
另外? 今天高大虎查證? 咒高陽公主的人偶? 是郭行真手下道士? 從西市王家的娃娃鋪子裏買的。
王家與此案有無關聯? 暫且不論。
郭行真,也有嫌疑。
但目前證據不明顯。
繼續查的話,還是先得從李義府身上着實。
於公,爲了查高陽公主的案子。
於私,解決李義府? 是爲了蘇大爲自身的安全。
既然李義府一而再? 再而三的在暗中對付蘇大爲。
沒理由一直捱打不還手。
當年面對權勢滔天的長孫無忌,他都沒怕過。
何況如今的李義府。
沉默中,蘇大爲提起毛筆? 又放下。
他本意是今天入宮時,向李治請旨,讓都察寺去李義府府上,暗中查證。
但被意外給打斷了。
蘇大爲此時在桌案前,想的就是這件事。
沉思再三,他心中有了決斷。
擡起頭,揚聲道:“魏破延何在?”
“屬下在。”
公廨中,燈火微微一閃,光線暗了一瞬。
待燈火復明。
在蘇大爲下首,不知何時站了一位一身黑袍的男子。
他的面容沉浸在燈影中,看不分明。
正是天字組異人,魏破延。
上次去盯韓國夫人武順府上時,蘇大爲曾親眼見過此人。
後來感覺辦事不錯,便留在身邊聽用。
“帶幾個得力的人手,隨我出去一趟。”
“是。”
魏破延並不多話,低頭應了一聲,身形一閃,消失不見。
在過去,都察寺雖有監察百官的權力,但一般對中下層官員,有查案需要時,纔會實行監察。
像對中書令這樣的宰相高位,則從未有過。
這也是蘇大爲想要告訴李治,並請旨的原因。
監察宰相,是犯忌諱的,若沒有天子許可,就算事成,也是做錯了。
但,蘇大爲思索了許久,還是決定,先斬後奏。
只因爲他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李義府的提案,李治現在是知道,知道以後,他會如何想?
以李治的角度,多半是認可的。
那今天去見李治時,他爲何沒有提及此事?
不,或許並不是沒有提。
李治給出暗示了。
那個獻上釀酒配方的事。
... 表面看,只是李治隨口一說。
但如果想深一層,會不會是李治的暗示呢?
釀酒配方,臣子都主動獻上。
現在都察寺權力過大,臣子是否應該主動提出拆分,替天子分憂呢?
這些,並不是蘇大爲胡亂猜測。
因爲宮中之事,李義府面見李治,所說的那些話,若沒有李治點頭,就算是都察寺,也沒那麼容易知道。
畢竟犯忌諱。
也就是說,今天李博帶回的這些話,這些信息。
基本可以判定,是李治想用這種方式,委婉的告知蘇大爲。
再結合不久前,紫宸殿上,李治讓蘇大爲陪酒時說的話,發生的事。
基本八九不離十。
臣子釀酒的配方尚能主動獻上。
那麼對於天子賜予的權柄,豈能不主動交還?
這,恐怕纔是李治真正的用意,用潛臺詞。
想明白這些,蘇大爲就知道,自己不能等了。
再等下去,只有必定的結果。
這個局,李義府的陽謀,已經通過李治,落到自己頭上。
現在的局面,看似平靜,內裏無比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