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得幾乎令人靈魂爲之凍結。
而一切的寒冷源頭,來自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陛下。
這位看起來溫和的帝王,肥胖的臉上,雙眼微眯着,偶爾透出的精光,顯示出他的內心正在激烈鬥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就在蘇大爲以爲,李治會一直這樣沉默下去的時候。
他終於聽到李治發聲問:“此事,還有誰知道?”
“回陛下,臣昨夜查知此事,立刻便來回稟陛下,並無旁人知曉。”
李治再一次沉默下去。
周圍的太監和宮女,一個個瑟瑟發抖。
就連記錄帝王起居注的官吏,在卷宗上落筆的時候,手腕都忍不住顫抖。
蘇大爲此時與李治談話的內容,非同小可。
這很可能會在平穩的朝堂上再掀波瀾,甚至一手改變李治朝在麟德年間的政治格局。
不知多少人會人頭落地,多少高官門閥會落入塵埃。
還有,今天在紫宸殿裏這些人,會有幾人能活下去?
滅口?
一些不想傳出外朝的話,選擇性的將身邊的太監宮女清除一批,這是慣例。
就如同打掃屋子,換一批傢俱般。
整個大殿,落針可聞。
無數人急促的呼吸聲,狂亂的心跳聲,被掩蓋在一片死寂之下。
“幾具甲?”
李治終於再一次開口。
“七具。”
蘇大爲的回答,令李治的手指微微一滯,在扶上撫摸的動作停住。
七具,說少不少,說多又不算多。
若二三具,那便沒太大威脅。
若是十具以上,定斬無赦。
這七具,剛好卡在中間。
而且李治還有一個懷疑,會不會是有人對李義府栽髒嫁禍?
除去李義府,誰人可以得利?
朝堂上的權力平衡,又將有什麼樣的變化。
他在思考。
至於蘇大爲? 他倒是沒太懷疑其用心。
甚至這番對話,一直沒有提到的一個點就是“你蘇大爲爲何要夜探中書令府上?”。
這個問題,雙方都心知肚明。
若開口問了? 反倒落了下乘。
蘇大爲知道? 李治透過都察寺的信息? 告訴蘇大爲,天子想要重新劃分都察寺的權力,要行削弱和再平衡。
所以蘇大爲自然有對李義府的怨望。
對李義府出手? 雖不合理? 但合情。
而蘇大爲也知道李治知道這個情況。
所以雙方極有默契的沒有提這個話頭。
李治雖然防着蘇大爲,但這是基於帝王心術的考慮,並非真的懷疑蘇大爲對天子的忠心。
否則就不會一再給蘇大爲機會? 讓蘇大爲能在戰場上屢立戰功。
而李義府這件事? 蘇大爲有查的動機? 卻沒有嫁禍的動機。
嫁禍當朝中書令? 那不僅是小瞧了李義府? 也是污辱了李治的智商。
但? 這並不能排除,朝中是否有其他勢力,或者個人,想要除去李義府。
畢竟做爲李治的白手套,這些年? 李義府肆意妄爲? 得罪的人? 也實在太多了。
“這件事,朕知之。”
李治緩慢,且凝重的道:“蘇大爲,你還有別的要事啓奏嗎?”
蘇大爲心中一震。
陛下的話裏,明顯帶着一絲疏遠,難道他對我起了疑心?
但很快,蘇大爲反應過來。
李治沒有表態,就是最大的態度。
這件案子,非同小可。
李治一定會查,但絕不會讓都察寺再介入。
而且此次蘇大爲帶着都察寺天字組,在沒有取得李治旨意的情況下,擅自潛入李義府的府中,已經引起李治的警惕。
所以接下來,李治對都察寺的後手安排,甚至可能會提前。
防止都察寺的勢力進一步膨脹。
重點防止蘇大爲在其中的影響力擴大。
而對李義府藏甲和金寶神枕之事,李治會按排其他的重臣去追查,勢必會查個水落石處。
當今的天子,雖然給後世人留下“懦弱”、“仁善”的刻板印象。
但身處在時代中,蘇大爲深知,李治的精明強悍。
這位天子,可是眼裏揉不得一粒沙子。
大唐天下那麼多事,有哪一件,能逃過陛下這雙眼睛。
“阿彌,你覺得,李義府與高陽的案子有關嗎?”
李治忽然開口,令蘇大爲一怔。
他想了想道:“臣不敢妄言,但寶枕原本爲公主貼身之物,而且也與巫咒之事有過牽連,這些事,大慈恩寺的幾位法師都知道。”
“朕知道了。”
李治拍了拍扶手:“你繼續追查高陽的案子,不要爲別的事分心。”
“是。”
蘇大爲心道:果然如自己所想。
... ;只要能令李治對李義府起了疑心,自己今天這趟入宮,就不算白來。
目地算是完成了大半。
估摸着李治也該厭煩了,正當蘇大爲準備識相的,主動告辭離去。
只聽有小太監站在殿外傳唱道:“啓奏陛下,東臺侍郎求見。”
李治擡起的手,向旁揮了揮,本來要令蘇大爲退下,突然又改了主意:“蘇大爲,你且在一旁候着,耳朵豎着,嘴巴閉着。”
“喏。”
蘇大爲不知李治如何想的。
不過既然命自己候着,他便乖乖走到殿中道旁,背對着一根紅漆大柱,垂手侍立。
就和殿上那些侍奉的太監宮女一般,眼觀鼻,鼻觀心,不再出聲。
李治伸手示意了一下,侍立在他手邊的王伏勝揚聲道:“傳東臺侍郎入見。”
一邊說着,一邊悄悄擡袖,抹了一下額頭上滲出的冷汗。
大殿外。
東臺侍郎郝處俊沉默站立。
他的面容沉毅,雙目炯炯有神。
雖然滿頭銀絲,但依舊顯得精神健旺,讓人不敢輕視。
聽得殿內傳出傳召之音,郝處俊整理了一下官服,雙手執笏板,邁着方正的步子,走入殿中。
“臣,東臺侍郎郝處俊,參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