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大唐皇帝李治陛下,居然不講武德。
拿這種帝王纔會考慮的問題,來問自己。
這好嘛?
這不好。
但是蘇大爲能怎麼辦?
大概也只能提起精神,好自爲之。
陣陣寒氣從腳下升起。
這既因爲話題太過敏感,又因爲,李治的提問,如醍醐灌頂般,令蘇大爲腦中豁然開朗。
皇帝,具體來說,是李世民眼裏的皇權是什麼樣子?
一般來說,後人無論怎麼去猜測,都無法得知當事人的真實心理。
但恰好,這個問題有答案。
答案就在《帝王略論》裏。
而通過剛纔李治提及的八王之亂,蘇大爲便明白《帝王略論》是一本怎樣的書。
自漢末到魏晉、五胡亂華,南北朝。
神州破碎,腥羶遍地。
隋朝成立不過數十年,後人覺得太短,但那纔是那個時代真實的情況。
宋文帝劉義隆上位便誅殺擁立上登上皇位的四位託孤大臣。
周武帝宇文邕反殺了當初把他捧上皇位的宇文護。
文宣帝輕易的賜死了開國四貴之一的高嶽。
更別說像元勰、蘭陵王高長恭、宇文憲這些沒有開國股份做背書的晚輩。
這些英雄死得沒有一絲水花……
當然,也有如拓跋嗣這樣被逐的皇子殺回京師,有蕭道成這樣的禁軍將領改朝篡代,有陳蒨這樣的軍功宗室受軍方擁立繼位。
高長恭死後,北齊只活了四年;宇文憲死後,北周只活了三年。
李世民以“玄武門”之變,震驚後人,後世史學家都說大唐後來一系列宮中政變,都是李世民開了壞頭。
然而卻沒去想,李世民之前,謀逆、政變、血腥殺戳,纔是皇權的常態。
從魏晉到隋末,史書滿紙皆是廢、殺、弒、篡。
當李世民從虞世南手裏接過這樣的《帝王略論》,對於未來的前途,恐怕不是什麼千古一帝,不是天可汗,不是萬邦來朝。
而是驚嚇。
首先得能活下去,才能談以後。
得到權力,然後就得想辦法改變這一切。
所以太宗皇帝對所有有威脅的敵人,展現異常的果決,狠辣。
但是對臣子,哪怕是敵人手下投靠而來的降臣,都極盡寬容,只要不涉及謀逆大罪,在李世民手下打工的,都基本得到善終。
包括青史留名的“毒舌”魏徵。
數次把李世民氣得當面笑眯眯,背後麻買皮,恨到抽刀砍桌子,都這樣了還要忍。
一直忍到魏徵蹬腿。
這是李世民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對抗無形的潛規則?對抗兩百年來破碎山河的歷史慣性。
他要爲後世重塑“規則”。
“朕繼承太宗傳的《帝王略論》,所得甚厚?現在亦將此傳給太子?將太宗的這份苦心和財富,傳承下去。”
李治輕輕放下茶盞:“朕知?在你的位置,能看到許多?有些事你看得比旁人更透?所以和你說這番,望你明白,許多事,是不得不爲。
我們辛苦一點?後世子孫便從容一些。
百姓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
“坐在這個位置,這些乃是必然。”李治擺了擺手:“今天朕說得有點多了,因爲你和旁人不同。”
蘇大爲側耳傾聽?不敢胡亂表態。
到現在,他還沒完全摸準李治的意思。
今天說得這些?實在有些太深了。
深到令蘇大爲毛骨悚然,受寵若驚。
這種話?在李治和太子之間發生,正常。
在李治和他之間發生?恐怖。
皇帝與臣子這般交心?若非想殺?那便是異常信任,寄予厚望了。
“太宗皇帝爲朕留下了許多財富,《帝王略論》只是其一,朕也想像太宗那樣做個好皇帝……”
停了一停,李治雙目凝視蘇大爲,眼中流露覆雜之色,忽然道:“蘇大爲,你若能踏實磨練數年,未來太子那裏,朕給你留一個位置。”
蘇大爲一個激靈。
他迅速起身,以大禮跪拜李治:“臣……臣謝陛下信任,一定忠心用事,好好侍奉太子。”
李治的話,已經直白到不能再直白了。
這個時候,蘇大爲的態度一定要正。
也不用玩什麼虛頭巴腦的東西,能力什麼都拋一邊,關鍵要突出一個“忠”字。
態度最重要。
這一瞬間,蘇大爲已經明白,李治鋪墊了這麼多,其實就有一個考驗和託付之意。
每個人的品性不同。
有的人喜歡名利,有的喜歡權色,像蘇大爲這樣的人,卻有些無慾無求。
你說他愛財。
他取之有道。
你說權、色,這些蘇大爲一點都不沾邊。
越是這種臣,一般帝王越是提防。
不怕臣子有弱點,就怕臣子無慾無求。
沒有小欲,那就是有大欲。
你說你一個做官的,權也不想要、財色也不想要,你想要什麼?
王莽未篡漢時,堪稱東漢道德楷模。
當然,此前蘇大爲也沒有特別大的權力,並沒有讓李治太關注。
但從蘇大爲創設都察寺,李治對他暗中的關注,與日俱增。
直到此次上官儀案。
李治纔算看清蘇大爲這個人。
覺得此人確實有能力,也有忠心,能辦事。
所以在孫思邈給太子看過病後,才特意撥一點時間,留給君臣二人來對話。
對蘇大爲,他不用前途、財富、美色這些。
而是曉以大義。
何謂大義?
就是太宗皇帝重立規則,打破和結束從魏晉到隋唐,兩百多年權臣篡位的亂政,立萬世之基,造福天下百姓。
初當皇帝時,何曾想過什麼天可汗,想過做大唐之盛。
唯一想的就是不要像那個短命的隋朝一樣,二代而亡。
太宗故去,如今這個選擇題交到李治手上。
從做皇帝論,開疆拓土,使百姓安居樂業,揚大唐國威,這一切,李治都做得很好,甚至超乎預期的好。
接下來的泰山封禪,就是李治想在有生之年,對自己身爲帝王的成績,呈獻給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