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劍來 >第八百六十九章 次第花開
    她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手背青筋暴起,顯而易見,她對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恨得咬牙切齒,又怕到了骨子裏。

    真珠山是昔年稚圭這條真龍所銜“驪珠”所在,而那條被當地百姓俗稱龍鬚溪、後來才擡升爲河的水流,是名副其實的“龍鬚”之一,與小鎮主街,兩條龍鬚一隱一現。此外福祿街和桃葉巷又分別是龍頸和一段龍脊,整條福祿街,每一處府邸就是一張壓勝符籙,而桃葉巷那邊的每一棵桃樹,就像是一顆困龍釘,合力將一條筋骨裸露的真龍困在原地,不得動彈絲毫。

    小鎮數十座高人精心尋龍點穴的龍窯所在,號稱千年窯火不斷,對於稚圭而言,無異於一場不停歇的大火烹煉,每次燒窯,就是一口口油鍋傾倒沸水湯汁,業火澆灌在神魂中。

    陳平安提醒道:“別忘了當年你能夠逃離鐵鎖井,之後還能以人族皮囊體魄,自由自在行走人間,是因爲誰。”

    如果按照驪珠洞天三教一家聖人最早制定的規矩,這屬於法外開恩,同時還有僭越之舉的嫌疑。

    稚圭眨了眨眼睛,“當然是因爲齊靜春看守不利啊,不然還能如何?”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轉頭,豎耳傾聽狀,微笑道:“你說什麼,我沒聽清,再說一遍?”

    稚圭趴在欄杆那邊,笑嘻嘻道:“你算老幾,讓我再說一遍就一定要說啊。”

    當了那麼多年的鄰居,陳平安什麼性格,她很清楚。

    在他這個爛好人這邊,誰都可以言行無忌,反正他打小就是被白眼、戳脊梁骨慣了的可憐蟲,都不用擔心他會記仇,更不會遭報復,一般人連好人有好報都不信,他偏信那惡有惡報,打小就不怕鬼,偏是個半點壞事都不敢做、半點壞心都不敢有的膽小鬼,只是唯獨在某些事情上,別過界。

    當年稚圭看到劉羨陽的第一眼,就不喜歡他,世間真龍,天生逆鱗,因爲劉羨陽祖上精通擾龍、豢龍和斬龍之術,所以對於身爲養龍士後裔的劉羨陽,稚圭擁有一種發乎大道本心的憎惡。

    那會兒的劉羨陽就是個實打實的凡俗夫子,對此懵懂無知,又被田婉牽了紅線,只當做是稚圭嫌棄自己沒錢。

    宋集薪走出船艙,身邊跟着大驪皇子宋續,禮部趙侍郎,還有那個翻箱倒櫃收穫頗豐的少女,只是餘瑜一瞧見那位喜歡笑吟吟、殺人不眨眼的青衫劍仙,立即就苦瓜臉了。

    雖說眼前這個他不是那個他,可那個他終究還是他啊。

    那幾場架,曾將她一拽,轉身就是一記頂心肘,打得她鮮血狂噴……不然就是伸手按住面門,將她的所有魂魄隨手扯出。

    何況大驪地支修士當中,她都算下場好的,有幾個更慘。

    一想到這些不堪回首的糟心事,餘瑜就覺得渡船上邊的酒水,還是少了。

    宋集薪笑問道:“找我有事?”

    陳平安反問道:“不是你找我有事?”

    宋集薪點點頭,“那就去裏邊坐着聊。”

    趙繇三人都識趣留下,讓這兩個泥瓶巷鄰居單獨敘舊。

    一間屋子,陳平安和宋集薪相對而坐,稚圭跨過門檻,沒有落座,站在宋集薪身後,她是婢女嘛,在家鄉小鎮那邊,按照風俗,一般女子喫飯都不上桌的,而且只要是嫁了人的婆姨,祭祖上墳一樣沒份兒。

    宋集薪開門見山道:“不要殺人,這是我的底線,不然我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要跟你和落魄山掰掰手腕。”

    陳平安說道:“宋睦,你要先弄清楚一件事,不是我爲難她,是她在爲難我。”

    稚圭笑道:“公子多慮了,一個好人怎麼會殺人呢,至多是說幾句道理,稍稍教訓一番,就可以揚長而去了。”

    宋集薪死死盯着那個陳平安,搖頭道:“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以怨報德是真小人,以德報怨是僞君子。這可不是我道理,是至聖先師的教誨。”

    陳平安轉頭對稚圭說道:“外人就別待在這邊了。”

    稚圭搖頭如撥浪鼓,道:“第一,我不是外人,其次我也不是人。”

    宋集薪說道:“稚圭,你先離開片刻。”

    稚圭撇撇嘴,身形憑空消散。

    陳平安驀然擡起一手,雙指併攏作劍訣。

    下一刻,稚圭就被迫離開屋子,重回頂樓廊道,她以拇指抵住臉頰,有一絲被劍氣傷及的淺淡血痕。

    果真是那傳說中的十四境!

    宋集薪倒了兩碗茶水,手指抵住其中一隻白瓷茶碗,輕輕推給陳平安。

    桌上這套茶具,來自龍州窯務督造署。

    不到一刻鐘。

    陳平安就回到了船頭那邊。

    只留下一個神色落寞的大驪藩王,呆呆看着眼前的茶碗。

    趙繇一直等着陳平安返回,以心聲問道:“其餘兩位劍修?”

    其實趙繇第一次去見陳平安的時候,不是沒有擔心,難免擔心陳平安會想着補全仙劍太白一事。

    陳平安說道:“劍修劉材,蠻荒斐然。”

    趙繇皺眉道:“怎麼會是斐然?”

    陳平安搖頭道:“不清楚。以後你可以自己去問,如今他就在大玄都觀修行,已經是劍修了。”

    趙繇苦笑道:“如今纔是玉璞境,你讓我飛昇去往青冥天下,牛年馬月的事情,還不如等着白先生重返浩然更實在點。”

    陳平安笑道:“既然能從五彩天下破例返鄉,說不定就能去青冥天下破格遊歷。”

    趙繇一時語噎。

    跟這個喜歡記仇的傢伙聊天,真不舒心。

    趙繇客氣了一句,“一起回京城?”

    陳平安搖頭道:“南下重遊幾處故地。”

    稚圭神色淡漠,眯起一雙金色眼眸,居高臨下望向陳平安,心聲道:“現在的你,會讓人失望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擡頭望向那個女子,沒有解釋什麼,跟她本來就沒什麼好多聊的。

    但是聽到稚圭的這句話,陳平安反而笑了笑。

    最少這些年離鄉,跟隨宋集薪四處漂泊,她終究還是沒有讓齊先生失望。

    大戰之中,她既不曾倒戈向蠻荒天下,反而主動離開陸地,與那舊王座緋妃大打出手一場,攔下對方那記試圖水淹老龍城的水法神通,以至於捱了搬山老祖朱厭的當頭幾棍。

    大戰落幕後,也不曾莽莽撞撞去往歸墟,試圖在無人約束的蠻荒天下那邊自立門戶。

    沒有爲了水運之主的身份頭銜,去與淥水坑澹澹夫人爭什麼,不管怎麼想的,到底沒有大鬧一通,跟文廟撕破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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