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突然說道:“我曾經聽說過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想,說我們所處的這個天地世界,其實已經循環反覆運轉了無數次,而且是一種不作任何更改的重複。”
“所有生靈死物,都在一劫中,劫起天地生,劫落天地滅,然後重新開始,循環往復,絲毫不差。只是關於這一劫的光陰年數,各有說法,有說是三萬年的,也有十萬年,甚至更長。故而後世就有了‘難逃一劫’的說法,先賢早已說破看不破而已。”
“果真是這樣嗎?”
她安安靜靜聽着陳平安的言語,等到後者詢問,她這才微笑道:“想法不錯,新穎有趣,不過離題萬里,錯得離譜了。”
陳平安鬆了口氣,輕聲道:“不是就好。”
否則一個人的言行舉止,整個人生軌跡路數,大到天外浩瀚無垠的星辰運轉,小到大地上的草木枯榮,甚至每一片雪花落地的軌跡,都是定數,那麼所謂的今世今身,算怎麼回事。
她笑問道:“是因爲由‘神靈無錯’,與‘造命在天’一說,衍生出來的猜測?”
陳平安站起身,走在欄杆上,緩緩出拳,笑道:“杞人憂天,都不知道是好是壞。”
停下腳步,陳平安窮盡目力,也未能看到任何一顆天外星辰。
只有腳下的金色長橋,置身於雲海茫茫中。
她好像看出陳平安的心中遺憾,一揮雪白袖子,剎那之間,陳平安視野中,璀璨星辰如棋子分佈羅列,風景壯闊。
衆多繁密攢簇在一起的星辰,那些光線匯聚成一條絢爛長河,如劍光拖曳。還有諸多星辰匯聚,如一座座瑰麗宮闕。
陳平安怔怔出神片刻,好奇問道:“天下武運流轉,好像三教都不管,是因爲不好管,出手約束此事,只會喫力不討好,還是根本不能管,以至於三教祖師早就達成了某種約定,聽之任之,靜觀其變?”
她反問道:“主人已經去過某處古怪山巔了吧?”
陳平安心中瞬間瞭然,疑惑道:“此山難道不在地上?而是天外?”
“天外日月無數,洞天福地人人有份,但是某些擁有特殊寓意的星辰,就都是一個個孤例了,一旦破碎即再無,當年那場登天一役,就曾打碎了很多這類神靈的‘行宮宅邸’,但是也有一些,得以保留下來,因爲當初道祖與那個首創符籙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曾經有過一番縝密推演,哪些需要留下,是有點講究的。”
言語之間,她笑着伸出一根手指,遙遙指向某處太虛境地。
順着她的指引,陳平安好像臨時被授予某種類似佛家無漏盡的“天眼通”,使得他一眼看中了一顆其實並不陌生的星辰。
在人間視野中,是五行中的金星,每逢天亮時分,唯有此星獨明,好像一星逐退羣星,故而又名長庚或是啓明,根據《天官書》記載,古星長庚,一旦運轉軌跡出現偏差,就是“變天”,意味着天下兵戎將起。世俗王朝的欽天監,都會安排精通天象的專門的“天師”,負責盯着這顆古老星辰在不同節氣、時辰的位置和去勢。
“這個下場可憐的兵家初祖,很大程度上他還曾爲天下武學開闢出一條登天道路,只是走到了一半,未能真正接引天地,如果成了,他的存在本身,就相當於第三座飛昇臺了。這樁功德,人間得認,就又有了三教祖師跟他的那場萬年之約,只是祕而不宣,不見記載。如今萬年期限將至,人間大大小小的欽天監就有的忙了。”
“可事實上,純粹武夫腳下的那條武學道路,纔是最有希望肉身成神、真靈不朽的那條道路,就是難走了點,需要在兩三百年內躋身十一境,對現在的人來說,稍微有點修行資質的,既然能夠走捷徑,走坦途,何必涉險,走一條斷頭路的羊腸小道。能夠看穿此事的,陸沉得算一個。所以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位陸掌教,除了白骨真人,還藏着一副分身,始終在偷偷摸摸修煉武學,他去閏月峯看那辛苦,其實沒有表面那麼簡單,說不定白玉京五城十二樓裏邊,紫氣樓姜照磨的武學造詣,還不如陸沉,遠遠不如。”
陳平安眯眼笑道:“原來陸沉也學武?那正好。”
城內大堂的那張酒桌上,陳平安就像只是陰神遠遊出竅天外,並不妨礙他與秦不疑一行人的正常交談。
陳平安看似隨意問道:“秦前輩與師兄西山劍隱一脈,對我瞭解頗多?”
秦不疑搖頭道:“不多,也不需要太多,比如當年北俱蘆洲遊歷途中,陳山主曾經遇到了一支北燕國騎卒隊伍,還藏有幾位割鹿山刺客,狹路相逢勇者勝。”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否認此事。那是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大開殺戒。
即便是少年時第一次出手,那是與宋雨燒並肩作戰,面對一支梳水國精銳騎軍,當年陳平安在戰場出手,也會刻意繞開那些尋常騎卒。
曾先生微笑道:“一葉落而知秋。”
崔東山笑嘻嘻道:“不需要,是不能夠吧?寶瓶洲地盤小,就有小的好處,稍有風吹草動,就藏不住龍蛇痕跡。”
秦不疑點頭道:“崔宗主此說,確是實情。”
師兄劉桃枝住持的西山劍隱一脈,早年確實想要在寶瓶洲落地生根,只是後來與繡虎治國理念不合,一行人就都被禮送出境了,說是禮送,其實就是驅逐出境,只不過崔瀺還算給劉師兄留了面子,既沒有對外宣揚此事,也沒有動用大驪朝廷修士,從頭到尾,不曾傷人。
崔東山豎起大拇指,讚歎道:“秦姐姐快人快語,你這個朋友,東山交定了!”
秦不疑一笑置之,問道:“陳山主爲何不願擔任大驪國師?”
此話一出,就連簡明都豎起耳朵,等待陳平安給出的那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