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劍來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頭頂三尺有誰
    陳平安說道:“那個人,人很好,是一個村塾蒙童的父親,家裏比較貧苦,是個泥瓦匠,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掙錢的活計都願意做,背樹燒炭養蠶採茶,什麼都做,酒量不行還特別喜歡喝酒,而且酒品差了點,我方纔就在勸他在酒桌上稍微克制一點,喝酒別那麼衝,一上酒桌就先乾一杯幾杯的,攔都攔不住,喝高了就發酒瘋,什麼話都敢說。”

    “我就開了一句玩笑話,說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聽了也不生氣。”

    “再勸他在酒桌上,別總說別人的不是和不行。一個村子鄉里鄉親的,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可能連被窩裏邊的悄悄話,都會被人聽牆根聽了去,何況是這種酒桌話,犯不着幾句醉話,就惡了別人,白白被人記仇,時日久了,同輩的一代人不去說,還要讓下一代跟着受累。”

    聽到這裏,宋和覺得十分有趣,笑問道:“他覺得有無道理?”

    陳平安說道:“當下約莫是聽進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記不記得住。”

    不說別的,只說喝酒,連同陳平安自己在內,真得多學學景清,在酒桌上,覺得誰都了不起,都是世間第一條的英雄好漢。

    關鍵還是真誠。

    因爲陳靈均的酒話,就是他的心裏話。

    宋和自顧自說了一通道理:“諺所謂‘室於怒,市於色。’徵知則緣耳而知聲可也,緣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徵知必將待天官之當簿其類然後可也。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於約則謂之不宜。”

    陳平安笑着點頭。

    宋和這是變着法子說自己先生的好話呢。

    宋和露出幾分緬懷神色,目視前方,輕聲說道:“當年先生曾與我言,有位很有才情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兩句話說得極好,說那世間德勝者其心平和,見人長處短處皆可取,故口中所許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見人好事壞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棄者衆。先生最後說,前者可以將腳下道路越走越寬,後者只會越走越窄。”

    “大概一個人有了如此境界,纔可以眼見着滿大街都是聖人,全天下無一不是個好人。”

    陳平安拿着煙桿的手繞到身後,輕輕敲打後背,點點頭,笑道:“還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學問,更斯文些。”

    宋和說道:“這些都是先生教誨。”

    陳平安說道:“你既然聽進去了,就是你的道理了。”

    宋和約莫是覺得今夜散步的氣氛和時機都不錯,便開始坦誠相見,說出自己的內心想法,“文人雅士都喜歡說江山風月無常主,唯有閒者是主人。說實話,我這趟南下,本意是在洪州豫章郡採伐院那邊止步,之所以改道來這邊,屬於一時衝動。我就怕陳先生對我們大驪王朝太過失望,說出來不怕笑話,我甚至不敢提醒鄆州裴通和處州吳鳶,這些個好似就在陳先生眼皮子底下當官的封疆大吏,就怕節外生枝,畫蛇添足,被看穿後,擔心只會惹來更大的笑話。我在來時路上,曾見橋邊河畔有梅樹,停車在那邊,我發了會兒呆,既怕陳先生如今的心態,君言不得意,帝力奈我何?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古澗一枝梅,路遠深山自風流,等明月來尋我……倒也好了。哪怕會在陳先生這邊喫個閉門羹,我也算問心無愧了。”

    陳平安非但沒有表示半點認可,反而得寸進尺,半真半假打趣一句,“哦?這就問心無愧了?”

    宋和一時啞然。

    怎麼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酒品不太好的鄉野村民,來得讓陳先生有耐心,說話注意分寸?

    陳平安笑道:“一寸光陰一寸金,這麼好的道理,是說給誰聽的?恐怕讀書人能夠聽得進去,就已經很好了吧。”

    宋和有一種錯覺,彷彿回到了少年歲月,聽那個擔任國師的授業恩師,帶着自己走在京城的市井坊間,遇到了什麼人事,就說什麼樣的道理。

    就在這邊的酒桌上,陳平安曾經聽了句話。

    “人生世,沒名堂。”

    那個老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既沒有喝多酒,也不是發牢騷,只是語氣淡然,神色平靜。

    宋和歉意道:“我這個人耳根子軟,陳先生千萬別介意。”

    宋和現在還是擔心妻子自作主張,因爲那串靈犀珠的事情,讓陳平安心生不快。

    再就是,他們這次留在這邊,也是皇后宋勉的意見。只是這種事,宋和在陳平安這邊就不提了。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宋和。

    不是客套話,是心裏話。

    是了。想來劍氣長城那邊的所有諜報,都是師兄崔瀺親手手打理,不假他人。

    但凡這位皇帝陛下稍微知道一點劍氣長城那邊的消息,今夜就不會說這種話。

    呵,當年整座劍氣長城,別管避暑行宮的隱官,與酒鋪二掌櫃的口碑如何,只說他與寧姚,一個顧家,一個善解人意,哪個不伸大拇指,妻管嚴?沒有的事!

    記得有次跟宋前輩一起喫着火鍋,辣椒就酒,喝得少年滿臉漲紅,

    說一個男人,有權有勢有錢之後,被各色女子或喜歡或仰慕,那是難免的事,依舊能夠把持得住,這纔算真正的本事。

    久而久之,讓她們明白一個道理,我是你們永遠得不到的男人,這就叫好男人。

    想我年輕那會兒,闖蕩江湖,身邊的鶯鶯燕燕何曾少了,就是靠着一身正氣退散脂粉氣。

    “娶妻娶賢。”

    陳平安笑道:“陛下好福氣。”

    如果不是某個細節,讓陳平安臨時改變了主意。我管你什麼皇帝陛下、刺史將軍,喝過茶,就可以送客了。

    絕對不會把宋和一行人留下來喫那頓飯。

    再若非是皇后餘勉遞出手釧,讓太后南簪自己來學塾這邊試試看?看看陳平安會不會讓小陌撤掉劍術禁制?

    要知道陳平安當初在皇宮,還有意留下了一根青竹筷子,讓那婦人當簪子用來着。

    陳平安微笑道:“一個男人,有了家庭,過日子,千萬別讓自己媳婦一直爲難。”

    “所有的婆媳矛盾,如果哪天鬧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說到底,肯定還是那個男人,不靠譜,沒主見,只會搗漿糊,纔會落個兩邊不討好。”

    宋和覺得這番話,很有道理,就是聽着確有幾分心虛。

    陳平安問道:“趙侍郎還在村裏?”

    宋和搖頭道:“他已經離開鄆州地界了,要處理一件緊急事務,可能要帶上半數地支修士,分頭趕路,相約在陪都洛京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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