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劍來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
    姜尚真撓撓頭,唏噓道:“所以這就是最好玩的地方了,一切的好,我們視爲天經地義的事情,哪裏需要多說多想,那些不好,我們咬牙切齒,能夠惦念很久。”

    劉老成有些疑惑,不知道這位宗主與自己說這些,圖什麼。

    姜尚真已經轉移話題,意態閒適,再無先前的那種異樣情緒,腳步輕鬆,“江湖演義小說裏,英雄的朋友,都做着好人好事,哪怕死了,都是死得其所。神仙志怪小說裏,人心起伏,鬼魅橫行,總歸是善惡皆有報。劉老成,你看這些雜書嗎?”

    劉老成搖頭道:“從來不看。”

    姜尚真笑道:“所以說要多讀書啊。”

    劉老成知道這位宗主是在說玩笑話,自然不會當真。

    這位宗主每天都很無聊,修行之外,便施展障眼法,在書簡湖水邊四大城池當中閒逛,每次返回,都會給那個劍仙酈採懷抱而來的孩子買回一些玩耍物件,逗弄孩子,教孩子走路,姜尚真能夠耗上很久,有些時候,劉老成都會感到鬱悶,到底是姜尚真讓人琢磨不透的那種性情,讓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高位,還是登高之後,本心與性情逐漸轉變,纔有了今天的真境宗宗主。

    姜尚真走到一處渡口,“劉志茂閉關之前,跟我討要了青峽島素鱗島在內的舊有地盤,他打算送給弟子顧璨。因爲他不知道,雲樓城附近那塊地盤,我就是專程劃給顧璨的。不過顧璨那個少年,聽聞此事後,小小年紀,竟然真敢收下,真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劉老成說道:“這個小子,留在書簡湖,對於真境宗,可能會是個隱患。”

    姜尚真轉過頭,笑容玩味。

    劉老成坦誠笑道:“自然不只是我與他以及青峽島有仇的關係。我劉老成和真境宗,應該都不太願意看到顧璨悄悄崛起,養虎爲患,是大忌。”

    不只是。

    姜尚真笑道:“你覺得顧璨最大的依仗是什麼?”

    劉老成說道:“當然是那個已經不在書簡湖的陳平安,以及陳平安教給他的規矩。與陳平安關係不錯的關翳然,或者還有我不知道的人,肯定會暗中盯着顧璨的一舉一動,這就意味着關翳然當然會順便盯着我和劉志茂,還有真境宗。這些,顧璨應該已經想到了。”

    對於所謂的養虎爲患一事。

    姜尚真不置可否。

    劉志茂雖然境界比劉老成要低,但與大驪朝廷打交道多了,早年又比劉老成更奢望當一個名副其實的書簡湖君主,所以在某些事情上,是要比劉老成看得更遠,當然歸根結底,還是涉及了劉志茂的自身利益,所以腦子轉得更多一些,而劉老成,作爲野修,大道可期,心思自然也就更加純粹,想的也就沒那麼雜亂。

    其實劉志茂閉關之前,在池水城陋巷宅子找到顧璨。

    姜尚真猜得出所爲何事。

    贈書傳道。

    與真境宗討要求回青峽島,則是爲顧璨的一種深遠護道。

    因爲劉志茂同樣猜出了姜尚真的一樁長遠謀劃。

    與其讓大驪宋氏扶植一個未知勢力來針對真境宗,不如真境宗自己主動把合適人選送上門去。

    對於雙方而言,這是最不“內耗”的一種明智選擇。

    姜尚真兩次大搖大擺去往龍泉郡,有心人只要不是瞎子,就都可以看在眼中。這本就是姜尚真故意讓人去琢磨細究的事情。

    落魄山陳平安。

    真境宗姜尚真。

    中間那座橋樑,即是青峽島和顧璨。

    所以真境宗真正的難關,從來不在什麼顧璨,書簡湖,甚至不在神誥宗。

    而是在兩個大勢之後,一個是大驪鐵騎吞併一洲,然後再擋下另外一個更大的大勢。

    那個時候,纔是真境宗需要從選擇變成抉擇的關鍵時刻。

    不過這些,別說劉老成,就算是劉志茂,都根本被矇在鼓裏,真境宗這麼一座龐然大物,就這麼擺在了兩位野修眼中,他們會去多想一些看似與己無關的深處學問嗎?

    山澤野修,除了自身修爲有些斤兩,拳頭大一點,還懂什麼?

    一輩子喫夠了譜牒仙師的白眼、打壓,但是到頭來,還癡癡想着境界就是一切道理。

    就不會好好思量一番,爲何玉圭宗會有一位即將飛昇境的宗主,爲何他姜尚真能夠擁有今天的這份家業?先後順序,不能搞錯了。如今規矩森嚴的三教百家,最早的時候,誰不是人間大地上苟延殘喘的泥腿子出身?誰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手中的牽線傀儡?

    真不是姜尚真瞧不起世間的山澤野修,事實上他當年在北俱蘆洲遊歷,就做了很多年的野修,而且當野修當得很不錯。

    姜尚真望向那座綠波盪漾的書簡湖,輕聲道:“夫子們的戒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打得太輕,弟子學生從來忘性大,不記打,可是從來沒有人想過,夫子們有沒有自己的柴米油鹽需要揪心,會不會有一天說失望就失望了。世間所有喜歡心平氣和講道理的人,一旦失望,那就是真正的絕望了。”

    劉老成依舊心中沒有太多感觸。

    姜尚真突然轉頭問道:“一位玉璞境的宗主,與你掏心掏肺,你可以不用心聽。那麼仙人境呢?”

    劉老成頓時悚然。

    姜尚真笑眯眯道:“不知者不罪,畢竟聖人有云,不教而誅謂之虐。”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本來不該這麼早告訴你真相的,我藏在婢女鴉兒身上的那件鎮山之寶,纔是你與劉志茂的真正生死關。不過我現在改變主意了。因爲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與你們山澤野修講道理,拳頭足矣。多花心思,簡直就是耽誤我姜尚真花錢。”

    不是耽擱掙錢,是耽誤他花錢。

    劉老成面無表情,沒有多說一個字。

    久違的困局險境,久違的殺機四伏。

    姜尚真嘆了口氣,“我以前總覺得所有人,不管是好人壞人,不管山上山下,到了更高的高度後,就會變得聰明一些,但是這麼多年看下來,其實挺失望的。劉老成你如果不抓點緊,真的潛下心來,好好修一修心境,轉變一些想法念頭上的根本脈絡,別說追上我,就是劉志茂都可以把你甩在身後,當然,還有那個顧璨,遲早的事情。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會自己這個首席供奉,就是個天大的笑話,未來挺長一段光陰始終螻蟻一般的顧璨,你竟是一輩子殺不得,劉志茂已經與你平起平坐,看我姜尚真更需要仰視。”

    姜尚真擡起手,抖了抖袖子,隨手一旋,雙手搓出一顆水運精華凝聚的碧綠水珠,然後輕輕以雙指捏碎,“你以爲當年那個賬房先生登島見你,是在仰視你嗎?不是的,他尊重和敬畏的,是那個時候你身上聚攏起來的規矩。可是遲早一天,可能不需要太久,幾十年?一甲子?就變成你劉老成哪怕雙腳站在宮柳島之巔,那人站在此處渡口,你都會覺得自己矮人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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