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劍來 >第五百八十七章 陳清都你給我滾遠點
    疊嶂聽過了故事結尾,憤憤不平,問道:“那個讀書人,就只是爲了成爲觀湖書院的君子賢人,爲了可以八擡大轎、明媒正娶那位嫁衣女鬼?”

    陳平安點頭道:“從來如此,從無變心,所以讀書人才會被逼着投湖自盡。只是嫁衣女鬼一直以爲對方辜負了自己的深情。”

    疊嶂竟是聽得眼眶泛紅,“結局怎麼會這樣呢。書院他那幾個同窗的讀書人,都是讀書人啊,怎麼如此心腸歹毒。”

    陳平安說道:“讀書人害人,從來不用刀子。與你說這個故事,便是要你多想些,你想,浩然天下那麼大,讀書人那麼多,難不成都是個個無愧聖賢書的好人,真是如此,劍氣長城會是今天的模樣嗎?”

    疊嶂擡起頭,神色古怪,瞥了眼玉簪青衫的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我儘量去懂這些,事事多思多慮,多看多想多琢磨,不是爲了成爲他們,恰恰相反,而是爲了一輩子都別成爲他們。”

    陳平安舉起酒碗,“如果真有你與那位君子相互喜歡的一天,那會兒,疊嶂姑娘又是那劍仙了,要去浩然天下走一遭,一定要喊上我與寧姚,我替你們提防着某些讀書讀到狗身上的讀書人。無論是那位君子身邊的所謂朋友,同窗好友,家族長輩,還是書院學宮的師長,好說話,那是最好,我也相信他身邊,還是好人居多,人以羣分嘛。只是難免有些漏網之魚,這些傢伙撅個屁股,我就知道要拉哪些他們的聖賢道理出來噁心人。吵架這種事情,我好歹是先生的關門弟子,還是學到一些真傳的。朋友是什麼,就是難聽的話,潑冷水的話,該說得說,但是一些難做的事情,也得做的。最後這句話,是我誇自己呢,來,走一碗!”

    疊嶂難得如此笑容燦爛,她一手持碗,剛要飲酒,突然神色黯然,瞥了眼自己的一側肩頭。

    陳平安說道:“真要喜歡,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不喜歡,你再多出兩條胳膊都沒用。”

    疊嶂氣笑道:“一個人憑白多出一條胳膊,是什麼好事嗎?”

    陳平安笑道:“也對。我這人,缺點就是不擅長講道理。”

    疊嶂心情重新好轉,剛要與陳平安磕碰酒碗,陳平安卻突然來了一番大煞風景的言語:“不過你與那位君子,這會兒都是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別想太早太好啊。不然將來有的你傷心,到時候這小鋪子,掙你大把的酒水錢,我這個二掌櫃外加朋友,心裏不得勁。”

    疊嶂黑着臉。

    陳平安感慨道:“忠言逆耳,朋友難當。”

    疊嶂驀然笑道:“最好的,最壞的,你都已經講過,謝了。”

    疊嶂拎起酒罈,卻發現只剩下一碗的酒水。

    陳平安擺擺手,“我就不喝了,寧姚管得嚴。”

    疊嶂也不客氣,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慢飲起來。

    若有客人喊着添酒,疊嶂就讓人自己去取酒和菜碟醬菜,熟了的酒客,就是這點好,一來二往,不用太過客氣。

    一開始疊嶂也會擔心招待不周,處處親力親爲,還是有次見着了陳平安如此,與客人笑罵調侃,甚至還讓酒客幫着取來菜碟,雙方竟是半點不覺得不妥,疊嶂這纔有樣學樣。

    疊嶂看着陳平安,發現他望向街巷拐角處,以前每次陳平安都會更久待在那邊,當個說書先生。

    唯獨今天這次,孩子們不再圍在小板凳周圍。

    疊嶂知道,其實陳平安內心會有失落。

    只是疊嶂還是不太明白,爲什麼陳平安會如此在意這種事情,難道因爲他是從那個叫驪珠洞天的小鎮陋巷走出來的人,哪怕如今已經是他人眼中的神仙中人,還能依舊對陋巷心生親近?可是劍氣長城的歷代劍修,只要是生長於市井陋巷的,連同她疊嶂在內,做夢都想着去與那些大姓豪門當鄰居,再也不用返回雞鳴犬吠的小地方。

    說了自己不喝酒,可是瞧着疊嶂優哉遊哉喝着酒,陳平安瞥了眼桌上那壇打算送給納蘭長輩的酒,一番天人交戰,疊嶂也當沒看見,別說是客人們覺得佔他二掌櫃一點便宜太難,她這個大掌櫃不一樣?

    就在疊嶂覺得今天陳平安肯定要掏錢的時候,陳平安便想出了破解之法,站起身,拿起酒碗,屁顛屁顛去了別處酒桌,與一桌劍修好一通客套寒暄,白蹭

    了一碗酒水喝完不說,回到疊嶂這邊的時候,白碗裏又多出大半碗酒水,落座的時候,陳平安感慨道:“太熱情了,遭不住,想不喝酒都難。”

    疊嶂無奈道:“陳平安,你其實是修道有成的商家子弟吧?”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人來人往,誰還不是個買賣人?”

    疊嶂瞥了眼陳平安喝着酒,“方纔你不是說寧姚管得嚴嗎?”

    陳平安今天沒少喝酒,笑呵呵道:“我這堂堂四境練氣士是白當的?靈氣一震,酒氣四散,驚天動地。”

    疊嶂也笑呵呵,不過心中打定主意,自己得跟寧姚告狀。

    陳平安望向那條大街,大小酒樓酒肆的生意,真不咋的。

    當初看自己的熱鬧,一個個吆喝得挺起勁啊,這會兒消停了吧?自己這包袱齋,可還沒發揮出十成十的功力。

    疊嶂喝過了酒,去招呼客人,她的臉皮到底還是不如二掌櫃。

    陳平安那大半碗酒水,喝得尤其慢。

    疊嶂乾脆幫他拿來了一雙筷子和一碟醬菜。

    陳平安盤腿而坐,慢慢對付那點酒水和佐酒菜。

    陸陸續續來了客人,陳平安便讓出桌子,蹲在路邊,當然沒忘記沒揭開泥封的那壇酒。

    疊嶂瞥了眼碗裏幾乎見底、偏偏喝不完的那點酒水,氣笑道:“想讓我請你喝酒,能不能直說?”

    她就納悶了,一個說拿出兩件仙兵當聘禮、就真捨得拿出來的傢伙,怎麼就摳門到了這個境界。

    不過寧姚與她私底下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眉眼動人,便是疊嶂這般女子瞧在眼中,都快要心動了。

    陳平安搖頭道:“大掌櫃這就真是冤枉我了。”

    於是陳平安又去蹭了一桌酒客的半碗酒回來,不忘朝疊嶂舉了舉手中白碗,以示清白。

    疊嶂忙了半天,發現那傢伙還蹲在那邊。

    疊嶂走過去,忍不住問道:“有心事?”

    陳平安搖搖頭,只不過又點頭,望向遠方,“有心事,也都是些好事。總覺得像是在做夢。尤其是見到了範大澈,更覺得如此了。”

    夾了一筷子醬菜,陳平安嚼着菜,喝了口酒,笑眯眯。

    疊嶂拎了板凳坐在一旁。

    有酒客笑道:“二掌櫃,對咱們疊嶂姑娘可別有歪心思,真有了,也沒啥,只要請我喝一壺酒,五顆雪花錢的那種,就當是封口費了!”

    陳平安高高舉起一根中指。

    疊嶂對此是完全不在意。何況劍氣長城這邊,真不講究這些。疊嶂再心思細膩,也不會扭捏,真要扭捏,纔是心裏有鬼。

    再者,分寸一事,疊嶂還真沒見過比陳平安更好的同齡人。

    陳平安與寧姚的感情,其實無論敵我,瞎子都瞧得見,萬里迢迢從浩然天下趕來,而且是第二次了,然後還要等着下一場大戰拉開序幕,要與她一起離開城頭,並肩殺敵。興許有人會背後嚼舌頭,故意把話說得難聽,可事實如何,其實大多有數。

    陳平安今天喝酒真不算少了。

    “我們對人對事對世道,渾然不覺,自以爲是,那麼往往所有自己與身邊的悲歡離合,都很難自救自解與呵護善待。”

    “年紀小,可以學,一次次撞牆犯錯,其實不用怕,錯的,改對的,好的,變成更好的,怕什麼呢。怕的就是範大澈這般,給老天爺一棍子打在心坎上,直接打懵了,然後開始怨天尤人。知道範大澈爲何一定要我坐下喝酒,並且要我多說幾句嗎?而不是陳三秋他們?因爲範大澈內心深處,知道他可以將來都不來這酒鋪喝酒,但是他絕對不能失去陳三秋他們這些真正的朋友。”

    聽到這裏,疊嶂問道:“你對範大澈印象很糟糕吧?”

    陳平安搖頭道:“你說反了,能夠如此喜歡一個女子的範大澈,不會讓人討厭的。正因爲這樣,我才願意當個惡人,不然你以爲我喫飽了撐着,不知道該說什麼纔算合時宜?”

    “往細微處推敲人心,並不是多舒服的事情,只會讓人越來越不輕鬆。”

    “可如果這種一開始的不輕鬆,能夠讓身邊的人活得更好些,安安穩穩的,其實自己最後也會輕鬆起來。所以先對自己負責,很重要。在這其中,對每一個敵人的尊重,就又是對自己的一種負責。”

    疊嶂深以爲然,只是嘴上卻說道:“行了行了,我請你喝酒!”

    陳平安啞然失笑,將碗筷放在菜碟旁邊,拎着酒罈走了。

    陳平安走着走着,突然轉頭望向劍氣長城那邊,只是古怪感覺一閃而逝,便沒多想。

    ————

    陳清都眉頭緊皺,腳步緩慢,走出茅屋,重重跺腳。

    力道之大,猶勝先前文聖老秀才造訪劍氣長城!

    城頭之上,一襲白衣飄搖不定。

    站着一位身材極其高大的女子,背對北方,面朝南方,單手拄劍。

    陳清都看着對方身形的飄渺不定,知道不會長久,便鬆了口氣。

    只是這位已經守着這座城頭萬年之久的老大劍仙,破天荒流露出一種極其沉重的緬懷神色。

    他緩緩走到她腳邊的城牆處,好奇問道:“你怎麼來了?”

    她淡然道:“來見我的主人。”

    陳清都愣了半天,“什麼?!”

    然後她說道:“所以你給我滾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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