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劍來 >第七百一十一章 謎語
    老秀才帶着劉十六一起遊覽這座槐黃縣城,劉十六不曾遊歷過驪珠洞天,所以談不上物是人非之感。

    大個子只有傷感。

    這裏便是小齊身處異鄉、卻視爲心安處的地方。

    真正讀書人,容易四顧茫然,最難在書海無涯的求學路上,找到可以放下心的“吾鄉”。

    劉十六有些後悔自己的那趟“歸山”遠遊,應該再等等的,哪怕依舊無法更改驪珠洞天的結局,總歸能夠讓小齊知道,在他獨自遠遊時,身後猶有一位同門師兄弟的目送。

    不至於那麼孑然一身,好似與整個天地爲敵,豈會不孤孤單單的,甚至會讓人可憐,讓人笑話,讓人不理解。

    老秀才輕聲道:“傻大個,不用太傷心,咱們讀書人嘛,翻書求學時,用心會意,與歷代前賢爲鄰爲友,放下聖賢書後,當仁不讓,捨我其誰。”

    老秀才喃喃重複了一句“捨我其誰”。

    劉十六點了點頭,只不過還是有些心情低落。約束秉性本心,確實一直是他所擅長。

    歲月悠悠,海屋添籌,若是按照真實年齡而言,別說是幾位師兄弟,就連先生,摯友白也,都不如他“年長”。遠遠不如。

    只是聞道有先後。

    所以劉十六身邊這位個子不高、身材消瘦的老秀才,纔會被稱呼爲“老”秀才。

    槐黃縣如今是大驪王朝的頭等上縣。

    小鎮百姓,曾經最掙錢的活計是那燒造瓷器,靠山喫山靠水喫水,如今本土人氏卻幾乎都離開了小鎮和龍窯,賣了祖宅,紛紛搬去州城享福,昔年小鎮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官老爺,就是督造官,如今大大小小的官員胥吏卻隨處可見,如今桃花年年時令而開,沒了老瓷山和神仙墳,卻有了文武廟的香火,大山之巔,江河之畔,有了一座座香客絡繹不絕的山水祠廟。

    昔年的小鎮,沒有縣衙,卻有蔭覆畝地的老槐樹,樹底下每逢黃昏,便有扎堆說着老黃曆的老人,聽膩了故事自顧自玩耍的稚童,酷暑時間,孩子們玩累了,便跑去鐵鎖井那邊,眼巴巴等着家裏長輩將籃子從井中提起,一刀刀切在天然冰鎮的那些瓜果上,哪怕天熱心熱衣裳熱,可是水涼瓜涼刀涼,好像連那眼睛都是涼的。

    老秀才來到那鐵鎖井遺址處,沒了鐵索的水井依舊在,只是內裏玄妙已無,如今衙門也就放開了禁制,只是來此汲水的縣城門戶,少了許多許多,因爲如今小小縣城,魚龍混雜,多有修道之士,都是奔着沾龍氣、靈氣和仙氣、還有那山水氣數來的,所以當下小鎮的市井氣息不多,反而不如北邊州城那麼炊煙裊裊、雞鳴犬吠了。

    老秀才突然笑道:“你小師弟早年當過窯工學徒,手藝極好,只是後來少年就遠遊,因爲自認沒有真正出師,從不輕易出手,所以將來你要是見着了小師弟,可以讓他幫你燒造些文人清供,書房四寶小九侯啥的,隨便挑幾件,與小師弟直說,不用太見外,你師弟從來不是小氣人。”

    劉十六嗯了一聲。

    此次與先生久別重逢,一路而來,先生句句不離小師弟,劉十六聽在耳中記在心裏,並無半點喫味,唯有開心,因爲先生的心境,許久不曾如此輕鬆了。

    老秀才當然話裏有話,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傻大個的開竅,一腳踹在劉十六的小腿上。

    先生對小弟子心中愧疚多多,沒臉親自討要物件,其餘學生就不知道爲先生稍稍分憂?傻大個到底是不如小師弟聰慧,差遠了。

    劉十六立即心領神會,說道:“學生也爲先生討要幾件。”

    老秀才故作爲難,搓手道:“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劉十六說道:“先生又沒說什麼,小師弟那麼聰明,自然會心領神會。”

    老秀才立即變臉,撫須而笑,“那當然,你那小師弟,最是能夠觸類旁通,在‘萬’‘一’二字上最有天賦。先生都沒怎麼好好教,弟子就能夠自學得極好極好。如今倒好,人人說我收徒本事,天下無雙,其實先生怪難爲情的。”

    其實收取陳平安爲關門弟子一事,穗山大神沒說過老秀才如何,醇儒陳淳安,白澤,以及後來的白也,其實都沒附和半句。

    所以老秀才所謂的“人人”到底是何人,天曉得。

    劉十六點頭道:“只是聽白也聽先生說的一些傳聞,我就確定小師弟是個頂聰明的人。”

    老秀才笑哈哈。

    久違的神清氣爽。

    傻大個一誇誇仨,先生有眼光,小師弟聰慧,當師兄的篤定不疑。

    可以可以,很善很善。

    人情世故這一塊的處世學問,當年四位嫡傳弟子當中,崔瀺當然第一,其實傻大個能排第二,只是不愛說話裝悶葫蘆罷了。願意開口的時候,又往往是一根筋,比如曾經攆着阿良打。一門四個師兄弟,談不上親疏有別,只說平時相處多寡,小齊和左右雖然糾紛不斷,但其實兩人關係更近,崔瀺和劉十六則關係不差,一個心中所想太多,一個言語太少,所以反而最處得來。

    劉十六走在小鎮上,除了與先生一起散步,還在留心衆多細節,家家戶戶上所貼門神的靈光有無,文武廟的香火氣象大小,縣郡州山水氣數流轉是否穩定有序……所有這些,都是師兄崔瀺越來越完善的事功學問,在大驪王朝一種無形中的“大道顯化”。

    需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正是儒家文脈十六字“心傳”的前八字。

    在劉十六眼中,崔瀺在大驪和寶瓶洲百餘年的精心耕耘,可謂既舉重若輕,又舉輕若重。

    早年還不是什麼大驪國師、只是文聖一脈繡虎的崔瀺,有太多話語,想要對這個世道說上一說,只是崔瀺學問越來越大,天生性情又太心高氣傲,以至於這輩子願意豎耳傾聽者,好像就只有一個劉十六,只有這個沉默寡言的師弟,值得崔瀺願意去說。

    劉十六說道:“先前那遠古餘孽金身破碎,學生本意,是饋贈給北嶽地界,算是對披雲山魏山君投桃報李,不曾想騎龍巷那邊有一個古怪存在,竟然能夠施展神通,收攏了全部金身碎片,看那魏山君的意思,對此似乎並不意外,瞧着更無芥蒂。”

    老秀才點頭道:“騎龍巷那位長命道友,出身了不得,是上古金精銅錢的祖錢化身,她如今本就是落魄山暫時的不記名供奉。她來歸攏金身碎片,大道契合,自然信手拈來,除了魏山君,北嶽地界的修道之人,只能是一頭霧水。魏山君也是替落魄山背鍋背慣了的,債多不壓身嘛。所以說以後遇見了魏山君,你客氣再客氣些,瞧瞧人家,多大氣,夜遊宴辦了一場又一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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