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帝君在上 >第一百二十八章:愛侶(二)
    柳先生實在是個溫潤清貴的人,有着歲月沉澱而成的成熟與包容

    詩酒風月、引經據典、異域海外,他彷彿無所不知、無所不懂

    殷頌骨子裏頗爲清傲,在大梁,她見過的諸多長輩中,能讓她如此心悅誠服的,大概也唯有這一位吧

    “晏卿桀驁、左相古板,他們對彼此都看不過眼,卻偏偏都對自己的師父心服口服、推崇備至;就連他”殷頌眼尾瞟向仍負手看着這邊的霍劭,舉起酒杯輕遮彎彎的脣角:“他看着淡淡、實際也總是一副老天都不放在眼裏的囂張心思,卻能向您執弟子禮,我好奇了許久,究竟是怎樣的人物才能讓他們俯首,現在見到先生,纔算明瞭。”

    因爲柳如是與母親的舊緣,殷頌對他印象很好,也自然添了三分親近,言語間也不是尋常的疏離客套,很有些親厚的味道

    柳如是搖頭失笑

    “我已經老了,這天下,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他擡起頭,凝望着亭外藍天白雲下鬱鬱蔥蔥的林木,目光微帶恍惚,半響回過神,笑看着殷頌,帶着父輩般的溫和與慈愛

    “你是個好孩子,這大梁若在你手上,不會讓人失望的。”

    殷頌握着酒杯的手頓了頓,微怔:“先生”

    “我曾經也是反對女子干政的那些人之一,倒不是瞧不起女子、也不是覺得女子天生該拘於後宅,只是女子天性柔善、不必男子冷情果斷,又加之世道所限,少有真正同男子般自小接受名家教導、學識淵博眼界寬廣之輩,所以我不覺得女子參政是好事,但,如果真有那麼一個女子,能真正媲美甚至更甚於男兒,那我也並不會固守己見,因性別之差而刻意針對。”

    柳如是微微一笑:“這麼些年,什麼也都看淡了,世上的規矩,有時候也沒什麼意思,天下之大,有能者居之,也沒有什麼不對”

    殷頌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迴應這一份毫無保留的信任,最後只能沉聲道:“先生如此深信,頌實在無以爲報,唯有還大梁一片錦繡江山,不負先生厚望”

    柳如是朗聲大笑,好半響才平復下來,但脣角笑痕仍在:“去吧,孩子,他已等許久了,若我再留你,他就要進來給我甩臉色看了。”

    殷頌抿脣而笑:“您又說笑,他明明是再敬仰您不過了。”

    柳如是摸摸軟髯,挪揄笑:“我不過隨口一說,你便忙着替維護他。”

    殷頌那臉皮自不是一般的厚,被挪揄了也不害羞,反而挑眉笑:“剛兒還爲他說好話、極力想撮合我們的,不正是您麼現在又來取笑我做甚”

    又說笑兩句,殷頌站起身:“先生,我這便走了。”

    “我想說的,你都心裏有數,無需我再囉嗦。”柳如是道:“去吧,孩子,人生一場,本就該合自己心意而活。”

    殷頌向他鞠了一躬,轉身緩步走下涼亭,繡着赤色鳳紋的裙裾瀲灩散開,仿若長鳴着欲沖霄而起的鳳凰,雍容而高傲,是充滿着野望的冷酷與華美

    “阿嵐,她長大了。”

    柳如是溫柔的喃喃着:“她也許不是你想的那樣溫柔、乖巧,可她聰慧、驕傲又仁愛;你不必擔心她了,因爲我她會比你想得更強大,她的眼神告訴我,她可以保護好自己”

    原本站在不遠處的男人見狀快步向她走來,兩人站在一起,低語幾句,兩人笑意繾綣,霍劭往這邊看過一眼,兩人便並肩離開

    他們的背影並肩,一道玄衣硬挺,一道紅裝華美,親密無間的模樣,儼然神仙眷侶

    柳如是看着他們漸漸離開,不禁恍惚

    恍惚間想起那年建安郊外古寺中,他正在屋中翻閱經書,忽聽窗扉被扣響,他支起窗,看見微雨下她撐着油紙傘,俏生生立在抄手環廊上,花容月貌,柳眉高挑,似嗔似笑:“呆子”

    那道倩影,從此一生迴盪在他心口,逃不開、忘不掉

    “阿嵐”他緩緩閉上眼,一直凝着的淚終於從眼角滑下

    霍劭與殷頌一起下山,山間的空氣很清新,隱約有鳥兒的鳴叫,很能讓人心情愉悅

    但殷頌一直在沉默

    霍劭本以爲和柳如是的一番交流,能解她的疑惑,能讓她得到些安慰,但現在看來,倒有些適得其反

    “若有什麼心事。”他道:“與其憋在心裏,不如傾訴與我聽聽,兩人分擔,總是更輕鬆些。”

    殷頌一時沒有說話,霍劭也並不催

    他待她,總是萬分的耐心

    她突然伸出雙手:“抱抱。”

    霍劭怔住

    私下耳鬢廝磨雖不知已有多少,但大庭廣衆下,她卻向來很講究臉面,連他去握她的手,她都能把他拍開更遑論是如今主動讓他抱

    但無論如何,她開了口,他自是樂得,當下連準備都不必,直接握着她的腰把她打橫抱起,長長的裙襬半垂在空中搖晃,她伸手環住他的脖子,小小的臉窩進他的頸窩裏,透着一種脆弱般的依賴,讓霍劭心都軟化了

    “這是怎麼了”他低頭,輕輕吻在她鬢角,彷彿溫柔舔弄着幼崽的野獸,是滿滿的安撫與保護:“我還以爲,見了先生,會讓你高興些。”

    “先生是很好的人,見到他,我是很高興。”殷頌輕輕道:“可聽見他說起的母親,卻讓我更難過。”

    許是壓抑了太久,許是這懷抱太溫柔,她第一次對他講起她的母親,那道她心頭最痛苦的血淋淋傷痕:“我其實隱瞞了他,他記憶中的母親是那麼鮮活,美好,是一個比玫瑰更豔麗比牡丹更驕傲的女人,是一個有着讓驕陽都不敢直視的燦爛笑容的女人,可我印象中的母親,不是這樣的。”

    她縮在他懷抱,呼吸着他身上淺淡沉靜的松墨香氣,身體隨着他的步履微微起伏,可她的目光卻是恍惚的,彷彿已經沉浸在過去中:“我印象中的母親,既不愛笑、也不會哭,喜怒哀樂在她身上總是很淡很淡;皇帝送來的奇珍異寶、給予的萬千寵愛,她也不會露出笑臉;皇帝新納瞭如花似玉的美人、宮中哪個妃嬪有孕,她也不惱、不愁;有囂張跋扈的妃嬪在她面前挑釁,她也不以爲意,只淡淡的一句宮規處置,便接着讀她的經書、侍弄她的花草,彷彿她的世界便只有那座偏僻於一方的景陽殿,彷彿諾大的皇宮中,沒有一個人與她相干

    她很愛我,她會爲我下廚做我喜歡的糕點、會爲我繡漂亮的娃娃、會耐心的教我識字讀書、會在晚上摟着我講故事哄我入眠她在我面前總是很溫柔,看不出任何怨懟與難過,可我記得,有一次夜裏我意外醒來,看見她倚在窗邊望着窗外的明月發呆,她那時臉上的表情,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後來我才懂,那是愁,是無人可以傾訴是隻能在深夜孤身吞吐的愁腸與痛苦。”

    殷頌忽然便流下淚來,溼熱的淚珠打在他的衣服上,染溼了薄薄的布料,也燙傷了他的心

    “我曾以爲,她天性便是清冷淡漠;我曾以爲,她能將宮務處理的井井有條、能將一切看淡便是已然適應了安然了宮中的生活,可是柳先生的話將我所有的自以爲是推翻我從不知道,她原是燦若夏花、灼如烈焰,她也曾小女兒心思少不知愁,她也曾打滾偷懶不愛讀書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從那樣鮮活那樣美好的一個人,變成宮中冷漠從容的純慧賢皇后,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度過那冰冷深宮中的日日夜夜”

    她從沒哭過,不是那種梨花帶雨嬌嬌怯怯的哭,而是彷彿要釋放出所有的悲傷那樣絕望的嗚咽

    霍劭只覺得自己的心彷彿被一隻手扭住,疼得他甚至說不出安慰的話,只能停下腳步緩緩坐在石階上,用力抱住她,一遍遍吻她的臉,吻她哭花了妝容的淚水:“不哭頌寶兒不哭我在這兒”

    “阿劭我的心口好疼”她哭得讓人甚至擔心她會喘不上氣兒:“她那樣驕傲的人那樣被自小寵在蜜罐裏的人是怎麼與心愛的人斷情,是怎麼忍受和別的女人共享丈夫,是怎麼承擔着那些惡意與算計”

    霍劭手都在顫,他一遍一遍撫着她的背,另一隻手一下下揉着她胸口的穴位,嗓音沙啞:“頌寶兒我們不哭了好不好,你現在這樣,你母親看着得多難過不哭了好麼”

    在男人耐心的低哄下,殷頌漸漸平息下來,霍劭摸着她平緩些起伏的胸口,心中暗鬆口氣,用指肚抹去她臉上蜿蜒的淚痕,在她泛紅的眼尾親了親,然後抱着她站起來,繼續下山

    她在他懷中抽噎,聲音小小的彷彿某種柔軟的小動物,霍劭輕輕的搖籃一般搖着她,那種無聲的體貼遠比任何甜言蜜語更動人

    殷頌擡起頭看着他英俊的臉,伸出手輕輕摸他的臉

    “阿劭,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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