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如意胭脂鋪II >第186章 美人魚湯(7)
    夜半三更,李老夫人從牀上坐了起來。

    月光透過窗櫺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是閉着的。

    一聲嘆息,幽幽傳來。

    夜風吹開了窗子,窗子外站着一個人,但卻看不清楚她的面目。

    李老夫人動作僵硬的下了牀,閉着眼睛走到門口,拉開門栓走了出去。側間裏,丫鬟睡得正香……

    書房裏,李紳低頭看着桌案,桌案上擺着一張女子的畫像。

    畫像是才繪製的,旁邊硯臺裏的墨還在散發着它獨有的香氣。李紳提筆,鼻尖觸到畫像中的那張臉又停了下來。

    畫中女子,畫了婀娜的身姿,烏黑的秀髮,卻沒有畫上鼻子眼睛。

    “婉兒,怎麼辦?我好像記不清你的樣子了。”

    李紳用力握住筆,墨汁染黑了他的手指,落到宣紙上暈成一片。那個剛剛纔畫好的女子,也被墨汁染毀了大半的臉。

    李紳第一次見到婉兒是在家鄉的集市上。在那個偏遠的小鎮上,許多人都有早起喝湯的習慣,婉兒家就是開湯食鋪子的。

    婉兒爹是個廚子,據說十里八鄉能夠叫出名的宴席都是他做的。婉兒娘是個廚娘,她不會做宴席,但卻時常做各種野味兒,尤其擅長用那些不起眼的野菜和野果子做喫食。婉兒從小耳濡目染,廚藝自然也差不到哪裏去。

    那時,他還沒有功名,只是一個在街上擺攤幫人代寫書信的破落書生。有時,生意好些,一天能幫人寫個十幾封的書信,收攤時他會拿出幾個銅板去婉兒家給母親買上一碗新鮮的魚湯。有時,生意差些,甚至一天都沒有一個人來找他代寫書信,收攤時,他也會習慣性的朝着婉兒家的鋪子裏看一眼。四目相對,婉兒總是柔柔地衝她一笑。

    有錢買魚湯的時候,他會佯裝大方的喊一聲,“婉兒姑娘,給我來一份魚湯,新鮮的。”

    沒錢的時候,他會慌張地笑笑,然後快速離開。

    後來,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他腦海中不知怎的就只顯出了婉兒的影子。他拐彎抹角地打聽,得知婉兒尚未婚配就催着母親前去提親。

    母親自然是有些不情願的,在她的心裏,只有縣老爺的閨女才能配上他。縣老爺倒是有個閨女,但人家卻瞧不上他一個破落的書生。

    最終,母親還是依着他的意思去婉兒家提了親。在婉兒爹孃徵詢婉兒的意見時,婉兒含羞帶怯的點了點頭。從此,她便成了他的妻子,而他也成了她的夫君。

    李紳知道,母親之所以同意這樁婚事是迫於無奈,因爲她明白,在自己還沒有博得任何功名前,除了婉兒是沒有人願意嫁給他的。莫說縣老爺家的閨女,就是鎮子上稍有些頭臉的人家都瞧不上他。他努力讀書,努力考取功名,一方面是爲了不讓母親失望,另一方面也是爲了向婉兒以及那些曾經瞧不上他的人證明,他李紳,絕不是池中廢物。

    母親苛待婉兒,他也是知道的,只不過他沒有料到,母親竟會將婉兒逼迫到那種程度。

    “婉兒,若是能夠重來一次,你還願意做我的娘子嗎?”

    李紳捧住被墨汁染黑的畫像,竟嗚嗚哭了起來。

    窗外,一陣風颳過。風捲着海棠樹的樹葉輕飄飄落到了書房門口。

    李老夫人病了,食水不進,奄奄一息,嘴裏卻總是含含糊糊地說着想喝鮮魚湯。

    李老夫人愛喝湯,尤其偏愛喝新鮮的魚湯。

    在她還沒有成爲李老夫人之前,她是李家娘子,而在她還沒有成爲李家娘子之前,她是河上打魚的胡三家的小女兒。

    胡三,並不是她父親的名字,而是河岸兩側人家給他取的諢名,至於他的本名,就連身爲女兒的李老夫人自個兒都不記得了。

    李老夫人雖厭棄自己漁家女的出身,卻偏愛用魚做成的鮮魚湯,後來她嫁給了鎮子上最有文采的李家二郎爲妻,卻發現自己這個頗有文采的丈夫連一尾鮮魚都買不起。那些過往的苦日子是李家老夫人最不願意提及的傷心往事。

    李紳來探望母親時,發現母親牀頭已經擱了好幾碗的魚湯,其中一碗還冒着熱氣。

    李紳在牀頭坐下,先是看了母親一眼,接着擡頭看向站在一旁的佟玉:“爲何不給母親喂湯?”

    佟玉抿了抿嘴,回道:“餵了,可老夫人不願意喝。”

    “餵了?”李紳皺眉。

    “是餵了,可老夫人總不肯張嘴。”佟玉回着,又添了一句:“許是老夫人病着,不願意我們在跟前伺候,覺得我們笨手笨腳的。”

    李紳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徑自端起魚湯,用湯匙喂到母親嘴邊,只見母親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瞧了瞧他又閉上了。

    “娘,喝湯。”

    李老夫人閉着眼,嘴巴更是閉合成一條繃直的線。

    李紳皺眉,又等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了什麼,低頭喝了一口湯。

    湯,熬得不錯,但卻沒有那種鮮香的味道。

    “這湯是誰熬的?”

    李紳放下手裏的魚湯,問佟玉。

    “這碗是請西川酒樓的大師傅給熬的。”佟玉說着,指了指旁邊的那幾碗:“這碗是府裏最有經驗的廚娘張氏熬的,這碗是我熬的,這是小翠熬的,還有那邊那碗是府裏管家熬的。”

    “不怪你們,是婉兒將母親的胃口給養刁了。這些年,母親只喝婉兒一人熬的魚湯。”李紳說着站了起來:“帶我去廚房看看。”

    “老爺去不得。”佟玉攔在李紳前面:“若是給老夫人知道怕是要責罵我們的。”

    “這世上沒有什麼地方是兒子去不得的,尤其是在母親病重的時候。你讓開吧,母親是不會責怪你的。”

    “老爺——”

    “在我還不是老爺的時候,經常站在廚房的小窗外看着婉兒熬湯。婉兒很厲害,她能用一條魚身上不同的地方熬出不同味道的湯來。魚頭湯,魚骨湯,還有魚尾湯。魚肉也是有的,但她捨不得拿來做湯,而是做成各種各樣的菜,一份給母親,一份給我。

    起初,我也以爲她會悄悄留給自己一份,後來才知道,那些年,她連魚湯的渣子都沒有嘗過。再後來,我得了功名,成了老爺,家裏也有專門的廚子,婉兒她卻還是親自下廚熬湯給我們喝。因爲娘只喜歡她熬出來的魚湯,爽滑,鮮嫩,入口便覺得脣齒留香。”

    “老爺——”

    “別說了,帶我去小廚房,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母親餓死。”

    廚房裏,空無一人,只竈臺上擱着一口鍋,鍋裏發出咕嘟咕嘟地聲響。

    李紳走到鍋前,打開,發現鍋裏燉着一根骨頭。

    骨頭還是新鮮的,透過翻滾的水花還能瞧見上面新鮮的,黏連着的皮肉。

    “這……不是魚骨。”

    李紳仔細瞅了一眼,拿過旁邊的筷子將鍋裏的骨頭給夾了起來。

    不是魚骨,因爲魚的骨頭沒有那麼大。

    也不是牛骨,牛骨沒有這麼細。

    是豬骨?

    不,不是的。豬骨頭李紳是見過的,沒有這麼長。

    那麼,這在鍋裏燉着的是什麼骨頭呢。

    “這好像是……好像是人的骨頭。”佟玉結結巴巴地說着,順帶用手指了指竈臺下面。

    竈臺下面,隔着一個頭骨,之所以進來時沒有發現,是因爲那個頭骨被一張宣紙遮着。剛剛,就在李紳研究鍋裏那根骨頭的時候,宣紙被風吹開,露出了白森森的一角。

    那是一枚頭骨,一枚同樣還算新鮮的頭骨。

    佟玉捂着嘴巴,睜大了眼睛,而李紳則夾着骨頭俯身看向那枚剛剛發現的頭骨。

    頭骨上,兩隻黑洞洞的,還黏連着血絲的眼睛也同樣在看着李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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