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就是神話,它由神創造,卻存在於人的世界。神話無所謂真假,在時光的長河中,動轍數千年,凡人不過百年壽,誰又能去見證它的真與假?
當然,傻子除外。
虞烈站在風雪交加的牛頭骷髏眼窩處,捧着不知是從哪個北狄戰士身上剝下來的半截獸皮,平靜的看着二十八名部下與一個俘虜,說他可以做一回神。
“昊天大神哪,我看見了魔鬼啊!褻瀆神的魔鬼!!”瘦弱的俘虜蜷縮在又臭又冷的屎尿灘裏,一瞬不瞬的看着虞烈那黑中帶紅的眼睛,可憐的他到現在也沒能成功的暈過去,他想,我做過強盜,我殺過無辜的士子,我偷了領主大人的酒,而這肯定便是昊天大神對我的懲罰,讓我眼睜睜的看着魔鬼的模樣,讓我敬畏於恐懼,在恐懼中顫抖。
“閉嘴!”
瘦弱俘虜那淒厲的哀嚎聲嘎然而止,中年領主一腳踹過去,把他給踹暈了。
子車輿走到虞烈的面前,吞了口口水:“虞烈,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因爲太過緊張,他竟然沒有稱呼虞烈爲臭小子,私下裏,他也曾經褻瀆過神,然而,對神的敬畏卻是刻進了骨子裏。
“我說,我們或許可以做一回神。”虞烈無動於衷,朝着哨塔的旋轉石梯走去。
“你要去哪裏?我們得去奪取旬日要塞了,再不去就晚了。喂,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你是不是和那老鐵匠一樣瘋了?喂,喂,喂……”
拳頭大小的風洞透着雪光,旋轉石梯上的血跡已被凍硬,一腳踩上去,粘糊糊的,擡腳時會拉起條條血絲來。奴隸領主與中年領主一前一後的走下哨塔,中年領主一邊踢着那些北狄戰士的屍骨,一邊罵罵冽冽的抱怨着。
奴隸領主沒有理他,直到走出了亡魂之塔,站在那浩瀚無垠的雪地上,擡起頭來,仰望着肆意紛灑的雪花,以及那危聳入天的雪峯,指着雪山之顛:“子車,我要到那上面去。”冰冷的雪落滿了他的臉。
“你瘋了嗎?”中年領主一把抓住虞烈的肩頭,拼命的搖晃。
“你若是搖個不停,那我纔會真正的瘋了。”虞烈露着雪白的牙齒笑。中年領主停下搖動的手,怔怔的看他。
“子車,你知道這是什麼嗎?”虞烈在風雪中抖着半張獸皮。
“半張獸皮。”
“不,它是昊天大神的恩賜,也是神的旨意,它告訴我,亡魂之塔下有一座冰封的要塞,在神意來臨的那一刻,它被暴風雪吞噬了。”
“那又能如何?我們又不是神,我們無法驅使暴風雪爲我們而戰,那是屬於神的力量,我們的力量只有劍與血,只能依靠它們去贏得勝利!”
“未必,我想嘗試一下。”
“你怎麼上去?”
“飛上去。”
“哦,昊天大神哪……”
中年領主拍打着額頭,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尾指上纏着傷布,在剛纔的戰鬥中,它被敵人削飛了,血水凝結成痂,他已經感覺不到痛楚。
虞烈走到懸崖邊緣,極目向懸崖下看去,白茫茫的世界什麼也看不見,風雪纏裹着他,而他卻在風雪之中長嘯,肆掠的風雪未能阻隔那尖厲的嘯聲,它遠遠的蕩了開去。不多時,從懸崖下響起了大火鳥的啼聲,嘯聲與啼聲交織在一起,它熱烈迴應着他,從千刃絕壁的下方冉冉升起,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太陽。
“誅邪。”
“咕咕。”
虞烈看着大火鳥,誅邪歪着腦袋也在看他,一人一鳥的目光在狂風暴雪中交匯,誰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你瘋了嗎?”中年領主歪歪斜斜的走過來,他的聲音像是在痛苦的呻吟,來來回回只會重複着這四個字。
“我沒瘋,我要飛上去。”
虞烈拍了拍大火鳥的脖子,大火鳥蹲了下來,冰雪在它的身下迅速的融化,它就像是太陽的使者。奴隸領主開始脫下身上的甲冑,爲了攀爬這千刃絕壁,他穿得本來就不多,很快便脫得只剩下貼身的麻布粗衣。
“天啦,你會凍死的!”
中年領主聲嘶力竭的大喊,一把摟住虞烈的肩膀,不肯讓他爬上那已經蹲伏下來的大火鳥的背。
“子車,相信我。”
“誅邪不是馬,你會摔死在我的眼前!!”
“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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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臭小子,不論你做出任何決定,我都會無條件的相信你,可是今天,你必須得聽我的,我們手中有劍,我們身上流着燕人的血,我們不畏懼死亡,我們會斬下敵人的頭顱,風一般的離去,你還得娶我的女兒!!!”中年領主眼裏閃爍着淚光,卻像是一頭暴怒的獅子。
虞烈定定的看着子車輿,目光很平靜,聲音很平靜,就像他所說的話就是神的旨意,而他就是爲諾言而存在。說完,趁着中年領主失神之際,猛地一把推開他,爬上了大火鳥的背。
大火鳥身子趔趄了一下,粗壯的爪子深深的陷入雪地裏,它極度不舒應身上有人坐着,那是一種壓迫與恥辱,可他是虞烈,它們同生共死,它們曾經躲在骯髒而又潮溼的泥洞裏,它們共享一塊肉,共飲一碗水,它們曾無數次面臨死亡,也曾無數次互相擁抱對方以取暖,它就是他,他就是它。
“人死了就死了,會臭,會腐爛,不管他生前多麼英雄了得,多麼的不可一世,都會變成一灘爛肉,臭不可聞,連狗都不會靠近。那麼,還有什麼是可以永垂不朽的?渺小的生命?匆匆幾十年,看似悲歡離合,漫長無期,實則,在天與地的眼裏,那隻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笑話,連助酒興都稱不上。”
“在這天與地之中,我學會了生存的基本要素,掙扎。我是一隻烏龜,我掙扎在這渾濁的泥潭裏,我從來不羨慕太陽,我就是我,我是虞烈。”
“來吧,誅邪,向天上插去吧!”
風雪越來越烈,大火鳥竭力的站直了身子,虞烈在風雪之中咆哮着,所有的不甘與痛苦都化作了平靜的,但卻令人心悸的吶喊,在此吶喊聲中,他的鳥一如既往的迴應了他,它拍打着巨大的翅膀,把風雪拍爛,把悲傷拍碎,把所有一切的恥辱拍飛,讓它們通通見鬼去吧!
它飛起來了!
漫天的雪,刺骨的風,遙不可及的蒼穹,那些飛在耳邊的話語,像附骨之蛀一樣的陰影,它們都在它的身下匍匐,鐵一般的翅膀,火一樣的身形頭也不回的扎向那無窮無盡的雪海深淵裏。
“虞烈啊,虞烈啊……”
中年領主跪在雪地裏,拳頭深深的陷進了雪地裏,雄闊的肩頭不住的顫抖,眼淚從冰冷的眼眶裏滾出來,濺落在冷酷的雪花裏,很快,融化。
誅邪越飛越高,那是太陽的光與影。
冷,無邊的寒冷侵襲着虞烈,他感覺不到呼吸,死亡正在步步逼臨,他緊緊的拽着誅邪頭上的兩根逆羽,在這天與地之中,他是那麼渺小,可是在這一刻,他那又黑又紅的眼裏卻閃爍着璀璨的光芒。
雪花在融化,已經看不見哨塔,看不見雪峯要塞,看不見擒着巨盾與長戟的石巨人,他所能看見的只有往事,一幕一幕的閃現。突然之間,或許是死亡已然來臨,他那凍得烏青的嘴巴里迸射出了震天蕩地的長嘯。
“來吧,誅邪!”
“唳!”
……
“他是誰?神麼?”
“不,他是燕京之虎,虞烈。”
“他在叫什麼?隔得如此遠都能聽見,那麼痛苦。”
“公子,臣不知,臣沒聽見。”
“哦,是麼?既然他不是神,那我就要嫁給他。”
“公子殿下,這……”
“世上的人有千千萬萬,每一個瞬間都會有一個念頭滋生。而我,姜離,現在就是這想的,我一定要嫁給他,此生不悔,生生不悔。”
火焰綻放在天上,火焰盛開於大地,在那一望無際的雪原之上,三千名火盔火甲的騎士靜默、肅立。兩百名赤炎劍士騎着火紅色的戰馬,披着血紅的大氅,揹着紅火色的巨劍,簇擁着一名身穿華美到極致的鎧甲的騎士,這騎士渾身上下都罩在甲冑之中,肩上披着桐日大氅,從那盔縫裏綻射出來的目光,人不可視。
而遙遠的天邊,暴風雪來臨了,它從雪山之顛迸發,攜着千軍萬馬,它由天穹降臨,瘋狂的咆哮着,從上到下吞噬着一切,它摧毀了屹立了數千年的古樹,它淹沒了無盡的雪林,它來到雪峯要塞的上方,張開了天與地的雪口,猛地一口把那龐然大物一般的石巨人吞進嘴裏,嚼都沒嚼一下。
死亡那燦爛的光芒,在這一瞬間被凍結。
“唳!唳!!唳!!!”
大火鳥盤旋在暴風雪的頭頂之上,它翱翔着,尖嘯着,巨大的翅膀在風與雪裏穿插,斬開了茫茫無際的天穹。
天與地,在這一刻,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