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俊秀的身影依舊沉着,她穩穩踏前一步,朗聲道“我們的父親、兄弟、丈夫、兒子,眼下都在北平的九門之上。”
這一句,讓人羣幾乎立刻安靜下來。
“他們,在爲我們,守護這座城池。爲我們,保一方安寧。在用自己的生命護佑我們。”
“我們雖是女子,但除了被他們護佑在身後,我們也可以與他們並肩而立,共同護佑我們的城池和家園。”
她的聲音並不高,也非激昂頓挫,但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聲聲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她走到一旁堆積如山的盔甲邊,取了一套很快穿戴好。
她對着人羣,緩緩舉起一隻手,“女人的手,可以炊食縫衣汲水磨糧,可以養育呵護我們的子女,自然也可以拿起武器捍衛這一切。”
她又走向另一邊堆積如山的瓦片和石礫,“長刀我們也許拿不動,弓弩我們拉不開,但我們可以用這些和他們一起戰鬥。”
“蚍蜉撼樹,可笑麼?不,樹縱然高大卻終會腐朽轟塌,蚍蜉雖弱小卻會攜手並肩前赴後繼!”
言罷,她再不多說一句,轉身獨自往麗正門走去,一步一步,堅定從容。
起初,人羣中還是一片沉寂,漸漸有人走出來,取了盔甲穿戴起來。
不會穿戴的,互相幫忙。拿不動的,幾人合力擡起……
穿戴好盔甲的女人們,拿起瓦片和石礫,一個接一個,走向麗正門的方向……
到後來,所有的女人都這般做來,沒有話語沒有吵鬧,安靜而有序。
“這……這可如何是好……”雁音總算髮出了聲音,“若被王爺和世子知道了……”
身邊的人沒有動靜,雁音轉過頭去,那個叫桐拂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穿好了甲衣揣着瓦片,正往那城樓走去……
站在城樓之上,桐拂才曉得,這座城池面對的是如何強大的對手。
目力所及,皆是綿延無盡的軍帳。盔甲重重的戰馬和兵士、投石機陰森的身影、數不清的弓弩、尖矛、長刀利劍……
這一切都被數不清的火把輝映着,彷彿夜半生出的詭譎夢魘,隨時可以將人一口吞噬……
攻城和守城是何時開始的,桐拂並不清楚,她被四周的人羣裹挾着,被紛亂的聲音包圍着……
生死的交疊,血肉的塗炭,她已然不陌生,這一回,她就站在這裏,與守衛者並肩而立,與爬上城樓的進犯者四目相對……
她的手顫抖的厲害,握在手中的瓦片始終被她緊握着,硌着掌心冰冷而生痛,她甚至無力去摸出靴中的峨眉刺。
她開始後悔,她不應該來,她早該趁着這一片混亂躲得遠遠的……
眼前忽然放大的一個猙獰面孔,和緊隨其後撲面而來的染血長刀,令她目瞪口呆。她根本不曉得該如何躲,往何處躲。
那可怖的身影和長刀在挨近她的瞬間,猛地頓住,轟然倒在自己的腳下。
這一眼平靜從容,並沒有半分責怪她的意思。
桐拂立刻認出她,燕王妃。
徐妙雲看着眼前這個早已魂不附體的女子,安慰道“這裏危險,不如你去城裏看護老人和孩子……”
桐拂卻並沒聽清她說了什麼,她看見一個剛爬上牆頭的南軍正揮刀撲向王妃的身後。
未做它想,桐拂伸手將王妃一把抱住,滾去一旁。那人一刀落空再次撲來,身子卻猛地頓住,他低下頭,驚駭地望着腹中插着的那柄小巧卻鋒利的峨眉刺,緩緩跪坐於地,終是倒下。
桐拂覺得胸中煩悶欲嘔,此刻已完全聽不清四周振耳的廝殺聲,看不清幢幢身影,她死死盯着那峨眉刺,在火光中折射着死亡的顏色……
有人將自己扶起,輕拍着自己的後背,“謝謝你……不怕,沒事了……”
桐拂茫然望向她,她的目光莫名令人安定,她柔聲的語調與這廝殺格格不入。桐拂接過她遞來的峨眉刺,手仍是抖得厲害。
“去吧,”燕王妃再不多言,提劍轉身走向廝殺最慘烈的人羣之中。
桐拂看着眼前已殺紅了眼的兵士,奮力向城下投擲石塊瓦片的女人們……更有夫妻二人亦或是兄妹、父女攜手而立並肩而戰……頭一次,她覺得自己真正明白了護佑的含義。不是一個護佑一個依附,而是共同戰鬥不分你我而成爲彼此的護佑……
“桐拂!”有人喚她,令她猛地回過神。
雁音臉色蒼白地靠在不遠處的牆邊,捂着自己的手臂。
桐拂急忙跑近前去,“你受傷了?”
雁音點頭,手指的縫隙裏涌出更多的血,整個人抖得厲害。
桐拂急忙扯下一條衣角,將雁音的傷處緊緊扎住,“還能走麼?得儘快替你上藥。”
雁音無力地點頭。
桐拂將她扶着,跨過地上凌亂的身影,努力往城樓下走去。流矢不時從身旁掠過,刺入城樓的牆隙間,篤篤有聲。
忽然出現的盾牌,令桐拂一喜,有此屏障可不懼冷箭流石。擡頭一看,又是一驚。
雁音已是驚呼出聲,“世子!”當下也顧不得傷口劇痛,大聲道“世子怎可在此?快來人,將世子帶下城去……”
朱高熾一手扶着盾牌,一手撐着石牆,氣喘吁吁地對桐拂道“速速帶她去城中醫治!你們……可看見母妃?”
桐拂猶豫了一陣還是沒說出口,雁音氣急敗壞,“王妃不在這裏,世子需儘快離開,哎哎,桐拂你放開我……”
桐拂方纔瞧着朱高熾面上神情就已知曉,此刻是無論如何沒辦法勸他離開。當下也不猶豫,拖着雁音往城樓下走去。
回頭之際,看見朱高熾喫力地扶着石牆,往方纔燕王妃走去的地方奮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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