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一直能通過心神,感受到另一個人的存在。那個人好像是一個嚴苛的典獄長,又好像是一個對孩子關愛過度的母親。他們之間的關係一辱俱辱,一損俱損。
他知道跟他定下神祕契約的那個人在暗中窺視他的內心,可以全方位無死角地洞悉他心中所想。可他只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卻無法通過掌控心念來順藤摸瓜找到她。
此刻的吳雪,無論是精神力,還是武功上的內力,都還跟江湖高手們差的還遠。他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或許是艱難困苦的羊腸小道,抑或是寬闊明媚的康莊大道,都還未可知。
人生是一場不復返的漫長旅途,誰又能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這個如雨瓢潑的江湖,又會再掀起什麼波瀾?
這些都是十七歲的吳雪所無法預料的未來。他有時無法放眼未來,只是因爲過去的陰影像是鎖鏈泥潭,將他緊緊拉扯住。
吳雪非常明白,如果自己無法解開過去的謎團,或許可能自己一輩子都走不出時間的迷宮。
在這時間的亙古迷宮裏,每個人都是迷途的玩家。
所以,當他得知了面前這兩個神祕人知曉他家族過去的祕密,又豈能再按捺得住焦躁渴切的心緒?
只是每當他快要被迷茫的情緒所擊垮之時,總是有一位似若蘭芷般的姑娘爲其疏導心中不安,讓他不至於在瘋狂險惡的陷阱裏越陷越深。
蘭兒隱隱發覺到了吳雪情緒上的變化,輕輕伸出手,拉了拉他的手。她的眼睛裏似乎流露着很多感情,只是在這久別重逢之中,竟一下子將過去想要說的話全拋在了腦後。
他們的手指輕輕疊合着,並沒有像久別重逢的戀人一般相互緊握,但吳雪能感受到來自她手指裏的情緒。她的手指正像是溫馴的小鹿一般,輕輕磨蹭着他的手指。
如此這般,他躁動不安的心緒忽而像是被潺潺流水盈潤,像是被山谷裏的清風滌盪。在這極具親和力和包容的情感之中,他一下子就恢復了平靜。
只是這隱祕的小動作,全被秦如夢看在眼裏。一時間,她心裏突生出兩種相異的情緒。悲傷和恚恨。但她從來都不習慣表露自己的心聲,哪怕是在他們都還年幼時,都只是隱藏自己心中的想法和痛苦,選擇獨自品嚐。她選擇把希望和美好,寄送給他。可這一切都隨着不可抗力的緣故突生劇變,往日那般心無嫌隙的兩小無猜,是再也不能了。
再也不能了……
可那漫長時間困囿下的迷宮,該要她怎麼去解開?
那自年幼時起便一點一點在心中積累的情感,要怎麼去割捨?
她明白這一切的癥結遠不在面前這個少年身上--他現在知之甚少,儘管他現在隱隱察覺到了這個逐漸動盪焦躁的江湖,但還不足以衝破一切阻礙。這一切的根源,遠不是一人一事就能演變成如今這樣的。被壞物積累所腐爛的沼澤,終有一天會升涌出散發着惡臭的沼氣。
秦如夢曾經想替他一肩挑起這沉重的負擔,但是她愈發覺得獨木難支,快要不能呼吸。這些精神上和身體上的重壓,快要將她擊潰。
但是她現在還不能倒下。還遠遠不是時候。起碼不是現在。秦如夢無數次對自己說。她要做的,不光是爲吳雪一人,也爲整個江湖,整個夏國社稷。只是她從來不習慣說出口。
每當她心中的火焰快要被狂風熄滅之時,都會噴薄出更高的烈火。從前所堅守的信念,會像是不斷堆砌的城牆一般愈發堅不可摧,哪怕其中所圍困的唯有孤獨和苦楚。
“還有一隻白鶴沒有飛走。”
“它好像受傷了……”
“其他的鶴羣已經離開了,它自己要怎麼在寒冬裏存活呢?”
隨着一場雨過後,夏季最後一點炎熱也被洗刷乾淨。秋天已經來了。
漫天黃葉飛舞,秦如夢和吳雪穿過漫長的林蔭道,看着頭上繾旋飄落的銀杏樹的金黃扇葉,秋風一過,便猶如置身一個金黃的夢境。風已經冷了。
吳雪這段時間總是覺得倦怠,每到這樣的時節,他總是習慣坐在窗邊,懶懶看着窗外南飛的羣鳥。直到秦如夢跟父親外出歸來,這才把他從秋天清冷的夢境之中拉出來。
吳雪怔怔看着前方興致高昂的秦如夢,她鵝黃色的裙襬隨着她的舞步而旋轉,身影融入到了秋天的金黃之中,逐漸隱匿在遠處。轉而又像是一陣清涼的秋風一般,搖身來到他身邊,拉着他的胳膊,讓他加快腳步。
“快點,快點嘛。”她急不可耐地說道。
一陣冷風穿過樹林,吳雪冷不丁打了個寒顫,看着她的側顏,喃喃自語說道:“這裏的季節轉變總是不太明顯,秋天剛來,好像冬天就已經在醞釀了。我們這是要去哪?”
秦如夢笑道:“就是走走,哪裏也不去。”
吳雪摸了摸鼻子,眼睛瞥着林間穿過去的一隻母鹿,說道:“可我們這是在往後山的方向去,搞不好會有什麼猛獸哦……”
秦如夢一怔,隨之湊近了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的眼睛,說道:“欸,你嚇壞我有什麼好處?喜歡看我驚慌失措的模樣嗎?”
吳雪摸着鼻子苦笑兩聲,說道:“那樣或許會很不錯……”
秦如夢往後一退,雙手挽起,放在胸口,嬌笑道:“你想得美!你該不會是現在就想娶我了吧?”
吳雪臉上驀地一熱,一口氣沒嚥下去,差一點就被口水嗆到。他總是會被這個女孩所壓制,從小就是如此。那時候沒人能治得了他,在別人口中他是個精神怠惰、極度懶散的小無賴,但只要秦如夢一到場,吳雪氣焰頓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