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華看着岬一直在對着盆景一側觀察,於是問道:“這個盆景有什麼特別嗎?”
“有點像爸爸以前很喜歡的一盆‘水石’。”雨過天晴,岬今天穿着一件淡藍色的短袖衫,揹着雙肩包,襯着他的膚色和乾淨的頭髮,顯得精神飽滿。他伸出手接幾滴水,若有所思地說,“不過砂子的顏色不一樣,石頭也大了好幾十倍。”
露華隨意地問:“記得很清楚嘛。那麼,這盆景現在在哪兒呢?”
“離開東京時賣掉啦。”岬轉過頭看到露華的表情,連忙解釋,“當時爸爸決定繼續在全國旅遊作畫,沒有車,帶不了太多傢俱,所以能賣的東西都賣掉了。不是什麼值錢的擺設,沒必要可惜啦。”
兩家在東京爲鄰是他們四歲時的事情,比鄰而居兩年有餘,直到一年級年末自己飛赴美國,現在回憶起來好像已經隔了一個世紀。明明無論在幼兒園還是小學,每天放學後都直奔岬家做功課、喫飯,他家的格局是什麼樣來着?露華悲哀地發覺,都忘光了。
再看岬,他正在卸下自己的揹包,掏出一個白紙本和兩隻粗細不一的鉛筆,退後幾步坐在一塊石頭上,將細筆拿在眼前,對準盆景比劃了幾下,刷刷地開始畫一張速寫。他表情輕鬆,下筆很快,沒過五分鐘便將盆景的輪廓全部勾出,接着拿起粗一些的筆開始描細節。
露華扶着雙膝,出神地看着岬寫生,他繼承了岬一郎的藝術細胞,而且十分喜歡繪畫,從小美術課一直是滿分,還承包了班級的板報。他享受着繪畫的過程,下筆從容流暢,不時擡起頭觀察盆景,嘴角帶着一絲淡笑。
岬一郎曾經說過,繪畫可以讓時間定格,不過好像不止繪畫可以做到?
露華看了看周圍,沒有人注意他們,她也卸下小揹包,掏出不離身的一次成像相機,慢慢向後走幾步,打開開關,對焦盆景和正在專心作畫的岬,讓他成爲畫面的主體,調整明暗——淡淡的笑容和明媚天光都非常完美,露華果斷地按動快門。
“咔嚓”聲和機器打印照片的“噌噌”聲似乎驚動了岬,他轉過頭來看着露華,微微困惑地揚着眉,露華心裏遺憾一次成像相機不能連續拍攝,一邊取下照片捂了一會兒,遞給岬:“看看,還不錯吧?”
岬接過來端詳了一會兒,點點頭:“你的構圖比我好。”
因爲模特不錯。露華在心裏說,也去看他的畫,不料岬一把撕了,揉成個糰子塞進揹包裏,然後把照片架在本子上面,竟是要重新來過的樣子。
“誒,照片給你就是了,幹嘛要撕畫呢?”露華大呼可惜,“給我也好啊,我就畫不出這麼逼真的圖來。”
“我再畫給你。”岬用鉛筆點了點自己的額頭,笑了笑,“剛纔只想給爸爸看看這個盆景,你的照片,讓我覺得……風景還是跟人一起畫比較好。”
走走停停拍拍,不知不覺露華用完了兩盒相紙,整個公園也走了一大半,她看着顯示膠片剩餘“1”的小屏幕長出一口氣,再看看面前衆多的故事場景,心想這最後一張還是待會兒再拍吧。
往園門走就快了許多,還沒轉過最後一個彎,露華便聽到了翼的聲音,他似乎正在看岬畫畫,好奇地問東問西,諸如“這裏爲什麼沒有這塊石頭呢?”“這些線條是什麼意思?”岬用一貫的溫和口吻一一解答,說很多細節是他自己主觀的想法,融情於景等,說着說着就用上了專業詞彙。露華聽得一知半解,翼得到答案後就不再追問,沒過多久又興致勃勃地問下一個問題,露華猜想他其實不是需要答案,而是純粹地想和岬聊聊天。
露華向石頭盆景旁看去,翼背了個郵政包,包中凸起一塊圓滾滾的形狀,顯然是他的足球朋友。他穿的是海藍色條紋短衫,正蹲在岬身邊伸直脖子,岬面容沉靜,全神貫注地運筆,兩人都面帶微笑地注視着本子,眼裏似乎閃着光。露華下意識地舉起相機,好不容易纔剋制住按下快門的衝動,向他們走去。
翼突然驚喜地指着畫紙說:“誒,這是露華吧!”
岬“嗯”了一聲,腿上攤着幾張畫紙,仍在埋頭修改本子裏的內容。露華大感好奇,這一會兒功夫,他到底畫了多少張?便加快腳步走過去。
“露華,你來啦!”翼聽到腳步聲,站起身回頭說着,立刻又回過頭去,指着岬腿上散落的畫紙興致勃勃地說,“你快看,岬君畫了你,好可愛呢!”
其實露華已經看到了最上面畫紙的一角,似乎是個球體,岬抿嘴一笑,一手把所有的畫紙遞過來。翼湊到露華身邊,一起從頭看。
岬的作品全部是黑白速寫,露華一張張翻看着,有一張畫面開闊卻線條稚嫩的富士山遠景,可能是臨摹岬一郎的作品,其他都是學校裏的日常:不認真聽課的同學、造型別致的便當、從樓道中俯視城市一角、公寓門前的櫻樹,等等。翻到最後一張翼所說的畫,背景是他們放學後去練球的小河邊,唯一出現的人是一個形似露華的長髮少女,兩手在胸前自然地抱着一顆足球,側着身子似乎在和身邊某人交談,微啓的脣和略挑的眉都非常符合露華的表情特徵,惟妙惟肖。
“畫得真棒,如果是彩圖一定更好看!”翼仔細地看着畫,又看看露華,不解地問:“不過,爲什麼要畫成長髮呢?露華的頭髮明明剛到肩膀——”
“我小時候是長髮。”露華輕輕撫摸着畫裏女孩的長髮,笑了笑,“小的時候我們也一起玩過足球……不錯啊,能對照着現在的真人畫出從前的感覺,太郎的畫技又進步了。”
(第六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