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晟世之下 >第二十一章 有所为
    陆迢迢抿着嘴角,与黄成知并排坐着,斜瞟了一眼对方藏在袖口的手指,大概是在写着谁的名字,又或者是几个人的名字,于是淡淡然开口道:“黄老,先别急着给我下套,我未必愿意为了这些人得罪一州的官场,何况救一人和救百人的代价其实没多大不同。”

    “的确如此。”黄成知怅然说道,袖口的手指忽然停下,转头看向陆迢迢,“公子深夜上山却和我这个老东西说了这么久,应该不会闲来无事,想必就是为我而来,可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公子姓名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我姓陆,临淄候陆渊的陆。”陆迢迢故意这么说,只是想看看对方会露出怎样的神色,只可惜不知是对方显露的疲惫之相太重还是这夜幕太浓,在那张沧桑面容中的不是惊讶,反而是一种恍惚。

    黄成知缓缓站起身,挺直的腰背骤然间佝偻起来,好似下了很大决心的说道:“原来是姓陆,那老朽也就清楚公子为何而来了,请回吧权当今日不曾见过。”

    这番话让陆迢迢感到措手不及,从他知道对方在黄杏城的那一刻起,就无数次的想过对方会给他怎样的答案,却唯独没有想到这样的回答。

    “黄大人宁可在这山中扔下上百条人命,也不愿给我一个真相,既然如此,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陆迢迢恼羞成怒,称呼由黄老变作黄大人,可大人二字委实讽刺,腰间按刀的手掌青筋鼓起,本就受北邙山牵动的气机在那一瞬从背心冲出,砸的身后老槐木屑四溅。

    “十年前我满怀愤慨离京,也曾有怒,怒有人轻蔑国法,怒有人枉害忠良,更怒国主昏庸妒贤,甚至以为大晟朝将因此根基崩毁,然而十年过去,虽不敢说各州皆是海晏河清,但国运昌盛,国泰民安之相,称得上是百年盛世,也许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从官变民,尝过了世态炎凉的酸苦,渐渐发觉原来世间从来不是非黑即白。”黄成知看着山中的夜景,那里有山,有树,有溪流,虽然现在看不到,但就是存在着。

    “我不是圣人,就像十年前我看不到现在一样,同样看不到以后,我只能看到如今的晟国不需要那个真相,更经受不起那个真相,无论它是真是假,只能说这个天下总需要有人为之牺牲,如若陆公子心中有气,黄某这颗人头,大可以拿去。”

    “嘭。”

    老槐拦腰而断,鸦戮刀刃紧贴着黄成知的脖颈,只需要手腕轻轻一抖,便能斩下这颗人头,“放屁,晟国不需要的真相,淮缁候府一百三十七条人命需要,幽周边境仍是戴罪之身的一万边军需要,还有我这个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的家伙也需要,那个被狗屁天下太平坑害了一辈子的男人,他更需要。”

    “黄大人是饱学诗书的大贤,却也认着君子可欺之以方的歪理,如此污秽的国泰民安,不要也

    罢。”陆迢迢终究没有将手中的鸦戮再向前一寸,收刀入鞘,连带所有的情绪一同封入刀鞘之中。

    黄成知不为所动,手指依旧在袖口滑动着。

    “我敬佩大人心系百姓,身不畏死,这些人我会尽力去救,但我不认同大人的道理,当年的真相我仍会去求证,若是真的,我自入京都大牢,若是假的,我便要这天下还一个公道来,借大人一言,求一个心安。”

    正襟危坐的黄成知越发显得疲惫,寒风伴着铿锵有力的言语灌入他的耳中,仿若当年那个站在京都城下心比天高的人对着整座京都官场的愤懑之语,从当年秉正直言到现在感叹以一人之死换千秋太平,这十年的风雨打磨掉的究竟是他的世俗短浅,还是他连着官袍一同丢在都察院的胆气傲骨,说到底只是他自己怕了,他怕自己挑不起太平盛世后的风雨飘摇,就好像他只能跟着这些百姓在此地同甘共苦,却不敢顶着天大的威压树国法,诉公理。

    本以为十年时间自己的眼界终于看清了何为国,何为民,何为官,但就在陆迢迢收刀的那一刻他才猛然醒悟,其实那不过是他终于说服了自己,求一个心安而已。

    最终他还是没有开口,默默划掉袖口上本就没有的字迹,转身离去,从漆黑中走出,又消失在漆黑中。

    陆迢迢撑着刀立在那颗折断的老槐前,他看的很清楚,那袖口上的的确不是名字,却又含有更多的名字,因为那是一句被天下读书人尊奉的圣人之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正是因为这句话让黄成知在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命,让陆迢迢突然觉得他很可怜,当一个人选择去说服自己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定那是错的,只是心中不敢承认罢了,陆迢迢不是忽然好心要救下这山寨中的数百人,敬佩归敬佩,他不会拿自己的命说笑,只是他的的确确想给这个不敢立危墙之下的读书人教上一课。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

    今夜一样没睡的还有吕小楼,因为白天的事让他既恼怒又兴奋,恼怒在于那和尚已然完全不在他掌握之中,这种无力感是他自打决定以这个身份留在黄杏城之后第一次出现,不过这也令他兴奋,灵泉寺那种无趣至极的地方却有一个如此有趣的和尚,玩腻了那些愚笨不堪的平民,佛门圣僧似乎是个更好的选择。

    桌上摆满了手下传回的极尽详细的书信,几乎将不动今日的一言一行都原封不动的摆在他的面前,尽管他已经看了不下十数遍,可每一次重新看过都会生出些许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想法。

    正如他看不懂和尚既然已经逃走又为何还要回去,乞丐已是回天乏术,多活一日便多痛苦一日,与

    其费心费力去延续对方的痛苦,不如助其解脱,在他看来和尚的慈悲无非是一种装模作样,不过如此。

    但很快他就推翻了自己的决断,因为那和尚去了城南的贫民窟,找到了乞丐收养的那对儿女,幸好都还活着,周遭的邻居们哪怕同样贫苦,也都愿意省下一口,用凑出的百家饭,让这两个可怜孩子还能活着,和尚带去了一车粮食,将身上的银钱掏出,只给自己留了五两银子,其余的全都散济给了这里的穷人,只是面对孩子的追问,他选择了沉默,之后他再一次回到牢中,告诉乞丐,他会将那两个孩子带回灵泉寺抚养长大,然后亲眼看着对方咽下最后一口气,走出大牢的时候,他笑了,只是那种笑意不是吕小楼想要看到的那种。

    和尚拿着最后的五两银子去了城北陈员外家中,要为陈宝才的女儿赎身,陈员外只当这和尚是来捣乱的,便叫家丁打将出去,只是根本看不到和尚出手,那些家丁皆是口喷献血的倒飞出去,陈员外慌乱之中撞到了厅堂的花瓶,花瓶掉落砸断了他的左腿,和尚只是道了一声因果报应,留下五两银子后带着陈宝才的女儿离开了。

    看到这里吕小楼不禁发笑,不顾形象的盘腿挤在椅子上,他认定那花瓶不是无缘无故掉落,又那么恰到好处的砸断了陈员外的左腿,因为陈宝才断的也是左腿,所以他觉得扳回一局,那和尚终究还是个杂念深重的凡人。

    他不停翻着那些信,看着其中的内容,一次次建立对那和尚的看法,然后很快推翻,乐此不疲,而这一日和尚也几乎没有停过脚步,更是滴水未进,就好像心中早就有所想似的,一直不停的去了很多地方。

    在王员外的家门前,和尚静坐了半个时辰,要为王公子和那条狗超度,王员外的反应与陈员外如出一辙,皆是以为对方是来闹事的,召来家丁驱赶,但不同的是,这一次那些家丁没有吐血退开,而是实打实的一拳一脚都落在了和尚身上,甚至到最后连王员外都怕了这个不知死活的疯和尚,只得答应下来,和尚似乎早就料到这种情况,在院子里打了盆水洗去脸上的血污和尘土,还换上了一件新的佛衣,之后才规规矩矩的在王公子的灵堂前念了一段地藏经,之后又去了后院的狗舍前,却是以同样的规矩又做了一场一模一样的法事,看的王员外脸都气白了,就要再动手时,却看到那和尚只是眸光一沉,灵堂中央的棺椁便倒翻出去,将王公子的尸身滚出四五米远,众人立刻手忙脚乱的将人重新入殓,等回过神后和尚已经不见了。

    当吕小楼看到这最后一封信的内容时,他开始回想白天的事情,因为在和尚离开王员外家后,他来到了县衙,巧的是,他也在。

    两个人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般,一个坐在衙门前的石阶上,另一个则是静静站在两座石狮子的正中间,左右都不差分毫,正如同那日第一次相见。

    本章完


章节报错(免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