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步朝主院而去,語調格外淡漠,“終究不是一路人,還見面做什麼?”
蕭廷琛跟上他,“她託我向你說情來着。這兩年,她到底還是念着你的。”
蕭廷修冷淡地換了話題,“你長途跋涉而來,也該歇歇。我叫小廝去街上買些好酒好菜,今晚咱們兄弟把酒言歡,莫要再提那個女人。”
蕭廷琛在遊廊裏駐足。
他目送蕭廷修消失在遊廊拐角,輕佻地“嘖嘖”兩聲。
吳嵩悄然出現在他身側,“皇上第一回做媒就失敗了,這可如何是好?”
“朕這位大哥,素來極有原則。他效忠朕,便容不得旁人背叛。曉寒輕身爲他的女人,卻偏偏背叛了朕,那種滋味兒可想而知。”
吳嵩嘆息,“奴才怎麼覺着,這撮合蕭廷修和曉寒輕,比打仗還難?”
蕭廷琛:……
他也這麼覺着。
時辰尚早。
蕭廷琛不緊不慢地逛過明德院,一樓一閣仍舊熟悉,只是缺人打理,池塘邊枯草叢生,冬日裏瞧着有些荒蕪之感。
他信步踏進小書樓,塵埃落滿書架,花窗角落還結了幾隻蛛網。
他立在樓中,微微閉目。
恍惚中,那個小姑娘嬌嗔乖順的模樣似乎又浮現在面前。
他還記得那個春雨夜,他教她寫字,故意在紙上寫“蘇酒是小狗狗”笑話她,可小姑娘一眼識破,跟他鬧脾氣掉眼淚。
他哄她,在宣紙上又添了一行字:蕭廷琛也是小狗狗。
可小姑娘依舊委屈地掉眼淚。
他沒法兒,只得捧着宣紙,抑揚頓挫地學狗叫,才總算把她哄好。
現在想來,他的小酒兒那時候就綿軟可愛得不像話。
究竟是什麼時候在意她的呢?
恐怕早在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之中,就悄然被她吸引了吧?
蕭廷琛回憶着,桃花眼裏浮現出罕見的溫柔。
他踏出小書樓,望向遙遠的南方,“謝容景也該抵達南疆邊境了,小酒,等我平定天下,再帶你回家……”
現在,他得抽空走一趟天香引。
昔日繁華的歌樓酒館依舊熱鬧。
蕭廷琛徑直登上頂樓。
珠簾輕曳。
閨閣裏燃着金絲暖爐,地面鋪了厚實的繡花地毯。
穿紗質襦裙的美人,不施粉黛、青絲曳地,正悠閒地趴在小几上玩骰子。
她沒穿鞋襪,珍珠般粉嫩的腳趾頭露在外面,彷彿是在勾着人上前把玩。
婢女都退了下去。
美人伸出纖纖玉指,悠閒地點在檀木骰盅上,“皇上猜猜,是大還是小?”
蕭廷琛負手立在珠簾外。
他注視着曉寒輕眼下的青黑和憔悴,薄脣輕勾,“大。”
曉寒輕慢慢揭開骰盅,嗓音縹緲宛如籠着隔江的煙雨,“皇上猜對了……這麼多年,皇上的運氣一向很好……”
“單憑運氣,當不了天下的帝王。”蕭廷琛挑開珠簾,面色冷淡地踏了進來,“朕剛剛去了一趟烏衣巷。”
曉寒輕望向他。
漂亮的翦水秋瞳中含着幾分期待,她等着蕭廷琛的下文。
蕭廷琛停頓良久,才溫聲道:“他拒絕了。
”
她自嘲地笑了一聲,慢慢收回視線,無言地把玩起骰子。
她的脣色有些蒼白,襯得她更加失意絕望。
骰子在指尖碾成齏粉,她輕聲:“帝師的勢力是你想象不到的龐大神祕,整座天香引都被他控制,爲他蒐集天下間的奇聞祕事。我自幼在天香引長大,從未見識過外面的世界,帝師對我們而言,是天。遇見你,效忠你,都是帝師的安排。我嫁進蕭府,帝師更是樂見其成,因爲他希望我能成爲埋伏在你身邊的棋子。”
蕭廷琛面無表情。
他從腰間摘下紫檀木的細煙管,就着燭火點燃。
薄青色煙霧在他白皙的指尖嫋嫋彌散,他眯着眼,“帝師把你放在江南,是爲了讓你統籌他走之後,江南這邊剩餘的勢力。”
“是。”
曉寒輕漫不經心地打開小几下面的屜子。
一塊塊兵符,被她毫不在意地擺在了小几上。
指尖輕撫過兵符上古樸繁瑣的紋路,她笑了笑,“可是我要這些玩意兒,又有什麼用呢?漫漫寒夜,它們既不能替我暖牀,也不能擁我入懷,更不能講些動聽好玩的故事哄我入睡……我要它們,有什麼用呢?”
她目光渙散。
垂落的青絲襯得她小臉蒼白,眼眶乾涸平靜,彷彿早已流盡半生眼淚。
蕭廷琛在她對面盤膝落座。
他吐出一口菸圈,“帝師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你會愛上蕭廷修。曉寒輕,歸降朕,朕不保證能讓你與蕭廷修重歸就好,更不保證一定能拿下長安。不歸降朕,你依舊是大齊的郡主,依舊是江南的主人。你,選哪條路?”
曉寒輕忽然低笑。
她戲謔地直視蕭廷琛,“能給你寄出那封書信,你還猜不到我會選哪條路嗎?”
“不後悔?”
“沒有他,我贏了天下又如何?”曉寒輕凜然,“從今往後,他便是我的天下。”
蕭廷琛笑笑。
他把細煙管放在小几上,掏出手帕,熟稔地把一塊塊兵符放上去。
他用手帕打了個小包袱,笑眯眯的,“那便多謝嫂子了。”
說完,擡步往閨閣外面走。
剛挑開珠簾,曉寒輕忽然出聲:
“你站住。”
蕭廷琛駐足回眸。
曉寒輕緩緩起身。
天香引從前的花魁,即便不施粉黛、青絲未挽,也依舊明豔不可方物。
她婀娜端雅地朝蕭廷琛行了個萬福,“過去多有得罪,還望陛下恕罪。”
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瞳眸裏的落魄和羞愧。
當初宮樓上,在看見蕭廷琛被萬箭穿心時,在看見蘇酒抱着他的屍體絕望尖叫時,她就已經後悔了。
時至今日,終於有了道歉的機會。
蕭廷琛灑然一笑,不在乎地擺擺手,擡步離去。
燭火跳躍。
曉寒輕慢慢吐出一口濁氣,壓在心頭的沉重擔子,突然就卸了下來。
她信步走到廊下,仰頭望向天穹。
烏雲匯聚,今夜大約要落雪。
她已經懺悔了,已經回頭了,已經贖罪了。
那個人,能不能給她一次機會?
曉寒輕朱脣輕啓,“來人,替我梳妝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