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謝容景改造的矮牆橫亙在兩座院落之間,明德院的燈火亮起,可對面的院落卻仍舊黢黑沉寂。
蕭廷琛把蘇酒抱進寢屋,青竹木榻還是當年之物,清漆剝落竹木泛黃,蒙在如意菱花窗櫺上的高麗紙也泛着黃,在古舊燭臺的映照下,別有一番春夜意趣。
榻上鋪好了乾淨溫暖的白色棉被,染着春陽的味道。
蕭廷琛把蘇酒放上去,親自打來熱水,給她擦拭身子。
他坐在繡墩上,眉目溫和沉靜,熱帕擦拭過少女的手腳,那般小心翼翼彷彿是在擦拭珍貴瓷器而毫無褻瀆之意。
“三叔老了……”許是怕蘇酒悶着,他下意識輕聲細語,“笑起來時眼尾都是細紋,雖然依舊風度翩翩,我瞧着卻佝僂清瘦了些。他很在意妹妹,每每看向你時眼圈總是泛着紅,我知道,他是礙着我在場纔沒有掉下淚。妹妹不孝順,叫長輩這般爲你操心。往後餘生,你和三叔也不知還剩幾次見面的機會,妹妹再不醒來,咱們回了長安城,路途遙遠車馬緩慢,他怕是再難見你。”
冷雨敲窗,江南的春夜總是多雨的。
蕭廷琛給蘇酒換上乾淨綿軟的寢衣,抱着她躺進被窩深處。
他隨手放下帳幔,嗅着少女特有的淺香,心緒在落雨的深夜格外寧靜。
燭火漸漸燃盡,他戳了戳蘇酒嫩生生的臉蛋,笑容寵溺溫和,“‘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明兒清晨,我給妹妹買一枝杏花戴。”
蕭廷琛帶着蘇酒在金陵城住了十日,幾乎逛遍了他們幼時去過的地方,可是少女仍舊沒有甦醒的跡象。
回長安的行李已經收拾妥當,蕭渝坐在明德院花廳,看着珠簾深處,蕭廷琛抱着蘇酒坐在窗畔羅漢榻上,手裏拿着一塊桃花酥,正含笑逗弄她。
“妹妹聞見桃花酥的香味兒了嗎?你從前十分喜歡的,每次得了月錢,都會偷偷去舊院買一塊嚐個鮮。如今我給你買了整整一盤子,你怎麼都不肯嘗一口?”
蘇酒無法回答他。
他便低笑幾聲,自己喫起桃花酥,一塊接着一塊往嘴裏塞,絲毫不嫌甜膩。
那雙桃花眼血絲瀰漫,彷彿藏着如癲似狂,那是漸漸失去希望的徵兆。
蕭渝擡手揉了揉眼眶,努力端出長輩的威嚴,“聽說小酒已經有了兒子,想來她該是十分在意的。不如讓那孩子哄哄她,興許能把她哄醒呢?”
蕭廷琛喫桃花酥的動作頓住。
他面露喜悅,抱着蘇酒呢喃,“是了,妹妹還有個孩子,你怎麼忍心把他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世上?你該馬上醒過來,教他讀書寫字,在深宮裏好好護着他……”
他捧着蘇酒的小臉,珍惜地吻了吻她嫣紅的脣瓣,“朕這就帶你回長安,朕馬上帶你回長安……”
他抱起蘇酒,幾乎是踉踉蹌蹌奔出屋子,“啓程,啓程回京!”
蹲在檐下的驚蟄急忙站起身,“不是說明兒纔回長安嗎?主子這是怎麼了?”
驚蟄縮了縮脖子,嚇得急忙去趕馬車。
霜降端着熱茶過來,不解地望向蕭渝,“三老爺?”
蕭渝搖了搖頭,“聽他的,路上別刺激他。我瞧着他現在心境十分糟糕,如果小酒再不醒過來……”
霜降一顆心沉到了底。
車隊星夜兼程趕回長安,剛進宮,蕭廷琛就命人把蘇燃抱到寢殿。
小傢伙已經一歲零五個月了,天生早慧聰穎,再加上薛程程教得好,已經會說許多詞兒。
他被奶嬤嬤抱到龍榻上,蹣跚地走到蘇酒身邊。
蕭廷琛執起蘇酒的手,啞聲道:“蘇小酒,你兒子來了。”
燃燃趴在蘇酒身側,伸出胖呼呼呼的小手去摸蘇酒的臉。
黑葡萄似的圓眼睛裏藏着好奇,他在蘇酒的耳朵邊吹了吹氣,嗓音稚嫩懵懂,“孃親,玩兒……孃親,玩兒……”
蕭廷琛緊張地盯着少女,不肯放過她任何細微的表情。
可是沒有,她眉目依舊,連睫毛都未曾顫動。
她勻淨地呼吸着,胸口平緩地起伏,她明明還活着,明明能聽見他們在說話,可她仍舊不肯醒來……
燃燃還在軟軟糯糯地喚着“孃親”,蕭廷琛的臉色一點點沉下去,藏在心裏的那點希望悄然破滅,只餘下無邊無際的羞惱和暴怒。
他霍然起身,發狠般踹倒檀木桌案,又瘋狂地推倒十二扇湘繡屏風和殿中陳設的博古架,古董玉器琳琅滿地,碎裂成狼藉模樣。
宮人們嚇得戰戰兢兢跪了一片,就連燃燃都哇哇大哭。
蕭廷琛雙目赤紅,似乎仍不解氣,拔出狹刀將帳幔珠簾砍得一塌糊塗,最後一手拎着蘇燃一手將狹刀橫在他頸間,“蘇酒,你他媽再不醒過來,老子殺了你兒子!”
龍榻安安靜靜。
那個少女沉睡着,絲毫不理會他的歇斯底里。
大殿落針可聞,只有蘇燃蹬腿嚎哭的聲音。
蕭廷琛怔怔凝着蘇酒,良久,突然瘋癲般大笑出聲。
他丟掉蘇燃和狹刀,撲通一聲跪在了龍榻前。
霜降臉色發白,小心翼翼抱起蘇燃,帶着一幫宮女內侍急忙退出寢殿。
地上的碎瓷片割傷了蕭廷琛的雙膝,他渾然不顧,膝行至龍榻前,呆呆望着少女的睡顏,顫巍巍去摸她的小手。
他認真地掰開她的小手,與她牢牢地十指相扣。
他俯首凝望蘇酒,輕輕捋開她額前的碎髮,哽咽的聲音裏透着濃濃的乞求,“蘇小酒,冬去春來,你爲什麼還不醒啊……我明明給你買了花糕和裙釵,給你買了上元節的兔子花燈,甚至還帶你去你喜歡的金陵,可是你爲什麼還不醒啊……”
兇名赫赫權傾天下的帝王,在這一刻淚如雨下,無助脆弱如稚童。
他抱起蘇酒,哽咽不成調,“蘇小酒,你醒醒,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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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依舊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