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徐樂 >第六百二十九章南行(二十六)
    大隋昔日製造五牙戰舟,乃是爲了攻伐南陳一統天下所用。彼時大隋國力強盛如日中天,攻必取戰必克,全軍上下亦充滿銳氣,以四艘五牙戰船就敢直衝南陳水軍舟師大

    陣。水軍將士從不認爲自己會喫敗仗,也不認爲自己的船會被擊沉。船上所配小艇,只爲便於往來運兵攻城略地,不曾想過用來逃生。謝用之等人雖然沒有當年大隋官兵這份銳氣,卻也認定五牙舟足以縱橫水上無人可制。再說這船乃是主家視爲珍寶之物,這些人哪怕丟掉性命都得保住戰船,從未想過會有棄船逃走的一天。因此對於船上逃生小舟並不在意,哪怕是謝用之登船時,也只關心是否有人潛入,沒顧上小艇是否周全。直到此時眼看火勢越來越旺無從壓制想要棄

    船逃生時,纔想起那八艘小舟。越是平時不曾在意之物,臨到用時就越容易出紕漏。謝家部曲此時才發現,船上理應配備的八艘逃生小舟不知幾時只剩了半數,另外四艘船已經下落不明。這等時候顧不

    上追究責任,更顧不上找失蹤船隻。七手八腳把這四艘船放入水中,隨後飛身跳上小舟。

    起火點乃是第四層的倉庫,由於過火速度太快,第三層水手有部分沒能逃脫。此時甲板之上的,大約有兩百餘人。可是四艘小舟充其量只能運載其中半數,餘下半數無論如何也上不去。戰船雖大難敵火勢,眼看下面幾層已成火海,用不了多久火勢就會蔓延而上吞噬整條戰船。這時候

    誰先上船誰便逃得活命,留下的只有死路一條。平日裏再怎麼親厚的交情,這時也抵不過生死考驗。衆人你推我搡,拼命地向小船上跳。自家帶兵官長又或是親族長輩,這時候都不如自己性命來得要緊。有人大叫着摔

    倒在甲板上,卻沒人伸手攙扶,而是踩着袍澤脊背衝到甲板船舷,用力向小船跳去。上了船的兵士眼看五牙戰船火焰飛騰,火蛇鑽透船板飛出,在水面上張牙舞爪的樣子,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風向變化,把火吹到自己的船上,更怕那些不顧一切的袍

    澤把船砸翻或是砸沉。大喊大叫着催促快些離開,全然忘記了自己之前是怎麼哀求船多等片刻。

    謝用之這條船上已經塞滿了人,但是他依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謝忠在旁急道:“叔父,再不快走就怕來不及了!”

    “亂喊個什麼?某自有主張!”謝用之頭也不回地斥罵着自家侄兒,隨後又說道:“某既爲一軍之主,就必須留守到最後,只要有一個袍澤沒走,某便不能走!”正說話間,又是一陣哀嚎聲傳來。有些兵士沒能跳上小船,而是落入水中。能在鸚鵡洲盤踞的,自然都通水性,此時爲了保命更是竭盡全力游到船邊,伸手扒住船舷,想

    要船上的人把自己也拉上去。可是這些小舟本就裝不下多少人,人上得太多船隻喫水過重,眼看着大半個船身沒入水中。再被這些人胡亂拉拽,隨時可能傾覆。船上人本就想逃,再見這等情形更是兩

    眼通紅,大聲斥罵要那些人放手。一個軍將抽出直刀怒罵道:“入孃的!再這般胡鬧,阿爺也得陪着你們喂王八!你們且放開手,等阿爺上了岸,再來接你們就是。都是水上男兒,在水裏泡一陣又能怎的?

    難道連這一時三刻都等不得?”

    這等話自然沒人肯聽,有人在水裏罵道:“混賬東西!你說得這是什麼鳥話!有本事你下來泡一陣,換我上船去!小小一個火長也敢在你阿爺面前耍威風?”

    另一人則大聲呵斥道:“謝狗兒,你連自家隊正都不識得了?快些把你家阿爺拉上船去,某也不和你計較。否則你回頭就等着挨軍法!你聾了!怎麼還不動地方?”船上軍將盯着小船四周這許多人頭,再看看扒在船舷上的無數手指,猛地一咬牙關,揮起直刀沒頭沒腦地朝着那些手指亂斬。那些軍漢猝不及防,還沒等反應過來,便慘遭斷指之厄。一時間慘叫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小船上眨眼間就多了數十根斷指外加無數血漿。暗紅色的血順着船舷流淌,滲入木紋之中,和小舟融爲一體。那軍將咬牙

    道:

    “阿爺現在只求活命不問其他,便是親孃老子也沒情面可講!想活的就滾開,誰再敢伸手過來,便是這一刀!你們還傻愣着幹什麼?快劃!”他最後這兩個字喊得撕心裂肺如同野獸嚎叫,船上的士卒本就想逃,再看這軍將瘋狂若此哪還敢抗拒,連忙搬槳搖櫓划船急行。其他兩艘船上軍將眼看這等情形,彼此對

    視一眼,隨後齊刷刷抽出直刀……

    謝用之勃然變色,大罵道:“混賬!這簡直是無法無天!袍澤之間豈能以白刃相向?這非但不是謝家士卒,便是連水寇強盜都不如!爾等……”他剛想繼續罵下去,謝忠卻一拉叔父的臂膀,低聲說道:“如今軍心渙散,叔父急也沒用。若是把他們惹惱了譁變或是投敵,咱們這支人馬就真散了。且先忍下這一時三刻

    ,等到太平所在,再行慢慢整肅軍紀不遲。這些人的面目小侄已經記下,將來按軍法治罪,他們誰也休想逃脫!”

    謝用之默然無語,謝忠見叔父沒有反對也沒有繼續罵下去,又對身旁水手吩咐道:“快些行船!先上岸再說。”有這三名軍將先例在,饒是謝用之愛護士卒更不肯對袍澤揮刀,卻也沒人敢來抓他們的船。是以這艘小舟也得以順利離開,向鸚鵡洲划過去。船隻剛劃出不遠,就聽身後

    陡然傳來一聲巨響。衆人不由自主回頭望去,卻見五牙戰船已經變爲一團巨大的火球,在水上熊熊燃燒,於夜色中分外奪目。往日被衆人視爲水上城池的大船,就在大家眼前迅速崩解,從一個大火球變成了無數小火球,散落在水面上。陣陣慘叫聲、哀嚎聲順着風傳入衆人耳中。除去下面兩層被燒死或是嗆死的以外,之前那些沒來得及上船的,這下也大半不免。江水寒冷徹骨,縱然是好水性也難以久持。何況江水湍急,人抵抗不住就會被沖走一樣是九死一生。

    哪怕謝用之等人得以脫險,謝家這支部曲也註定消亡。謝家賴以重振家業的兩樣憑仗:部曲與戰船,都在一場大火中毀了個乾淨。究其原因,只是爲了討好貴人,出手結果徐樂等幾人性命。謝用之直到現在都不敢相信,自己

    不過是帶着部下截殺幾個人,就惹來這等大禍?區區幾人就把謝家辛苦經營的巢穴毀去,把這最後一路人馬連根拔起?他們到底是人,還是妖魔?一陣驚呼聲,把他從沉思中拉回現實。卻見前面一艘小舟上的人發出陣陣驚叫,船也隨着叫聲迅速下沉。謝用之今晚連遭打擊,心已經變得麻木,對這些人的死活已經不

    放在心上。只是哼了一聲:“沒用的東西,一輩子在水上討生活,如今卻連撐船都不會了?”可是話音未落,另一艘小舟上也傳來同樣的驚呼聲,只見那條船也和第一條船一樣飛速下沉。謝用之心頭一動,連忙對謝忠道:“你且去看看咱們的船,是不是也被人做了

    手腳?”謝用之愛護士卒,他這條船上收容的士兵也就格外多。整條小舟上擠滿了人,想要轉身都不容易,更別說檢查船隻。謝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剛擠了兩步。可是不等他

    繼續走下去,就已經有人大叫道:“不好了,我們的船漏了!”

    “糟了,我們中計了,這船被人動了手腳!”驚呼聲接二連三傳來,坐實了謝用之的懷疑。闖入者不光私下闖入這條五牙戰船,更對這條船做了破壞。先是讓戰船上的小艇損失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加以破壞。這種破

    壞並不十分嚴重,不用心看根本看不出來。況且急着逃命的時候,大家爭着上船還來不及,誰還顧得上檢查?況且此時每條船上的人數都遠遠超出常規,對方也不需要製造太大的破壞,只要一二細微破損,此刻都

    足以釀成大禍。只怕連這些人爭搶船隻,乃至於小舟必然嚴重超員之事,都在對方謀劃之中。之所以留下一半的船而不是都弄走,就是爲了進一步瓦解己方士氣,乃至逼迫自己這些人自

    相殘殺。謝用之泡在江水裏,一邊用力向岸上游一邊盤算着整件事,只覺得身心冰涼,江水彷彿變成了寒冰,肌肉都險些抽搐。他本來是水性驚人的豪傑,往日在江上游水不當回事。可今晚當他游到岸邊時,卻累得筋疲力盡。侄兒謝忠和其他部衆的情形也沒好到哪裏去,百十名部衆此時在謝用之

    身邊的,只有不足三十人。衆人筋疲力盡地倒在沙灘上喘息着,幾個人戒備地向四下張望,生怕被官兵撿了現成便宜。忽然,一個聲音從衆人身側傳來:“不必看了!我與那些官兵已經談妥,他們就算看到你們也不會出手。你們的首級只能由某來取!起身,拿起你們的兵器,像個男人一樣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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