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明末微官 >第七章 四十八年天地傾(上)
    萬曆四十八年八月十八,交泰殿外站滿了有執事、有地位的太監女官,皆是肅容而立,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交泰殿內,萬曆皇帝呼吸急促,一吸一呼如同破損的風箱,帶着悲鳴的哨音。

    鄭貴妃眼睛通紅,哭倒在萬曆牀前,渾身抖動着泣不成聲。萬曆努力睜開雙眼,看着陪伴了自己三十餘年的這個傻女人,滿目都是柔情。

    萬曆忽然劇烈咳嗽,鄭貴妃連忙上前替他揉胸捶背,萬曆疲憊地揮手製止,讓身旁的女官進了一碗蔘湯,氣色竟然漸漸好了起來。

    萬曆無奈地看着可憐兮兮的鄭貴妃,嘆道:“朕要去見母后了,你可怎麼辦呢?”

    鄭貴妃一抹眼淚,傲然道:“鳩酒、冷宮,臣妾皆不怕,只是若有一日見不得你,還不如死了痛快。”

    萬曆苦笑道:“你就是個傻女人,心高氣傲,素不讓人,刀子嘴,豆腐心,這脾氣若是不改,以後有你喫虧的時候,只是朕護不得你了。”

    鄭貴妃握住萬曆的手,側頭將臉貼在萬曆的手心,柔聲說道:“臣妾不傻,那位子和尊號,是我的就要,不是我的就放手,好好陪着你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誰讓我的男人又怯懦,又寂寞,又重情,又無奈,我再給你增添煩惱,豈不可憐。”

    萬曆撫摸着鄭貴妃的青絲白髮,深情說道:“一晃三十餘年了,總記得你初進宮時的樣子。天真爛漫,爽快大氣,愛怒易喜,喜歡較真,凡事都要和朕爭個是非對錯。朕縱容你,寵着你,護着你,爲了你和母后賭氣,和太子生分,和臣子鬥氣,無論你做什麼朕都包容你,可惜你張牙舞爪了半天,卻總是狠不下心,哎,你怎麼就不能學學萬貴妃呢?”

    鄭貴妃笑道:“臣妾若學了萬貴妃,欺壓皇后,打殺您的后妃龍子,皇爺可還會憐我愛我麼,沒了真情,要那些勞什子作甚?臣妾就是這樣,心狠手辣做不來,虛情假意也看不上。”

    萬曆嘆道:“你啊,不爲自己,也不爲福王着想麼?罷了,還是朕來爲你母子籌劃吧。”

    萬曆回頭向崔文升問道:“太子可在?”

    崔文升躬身答道:“太子和皇太孫都在殿外伺候,皇爺可要傳召?”

    萬曆點點頭,揮手讓鄭貴妃迴避,崔文升便出外傳旨。

    朱常洛紅着眼睛,拉着朱由校匆忙進來,看見萬曆急走兩步,上前跪倒,哽咽道:“父皇可覺得好些,兒臣與朱由校給父皇請安。”

    萬曆揮了揮手,讓二人起來,冷笑道:“內閣和諸大臣可在外面,可是都急着盼朕死了,好給你騰位置,方便論功行賞,榮華富貴?”

    朱常洛急忙跪下磕頭,帶着哭腔回道:“兒臣不敢,兒臣不敢,方閣老和諸位大臣都在外面守候,皆是忠正大臣,萬不敢存此不忠不義之心,還望父皇體諒。”

    萬曆也不叫起,揮手招來朱由校,撫摸着皇太孫的頭頂,說道:“朱由校,外面那些大臣,個個都說自己精忠報國,一心爲民,你信麼?”

    朱由校看看萬曆,又看看跪下惶恐的父王,小聲說道:“原本信,可是沈重告訴我,他們皆是僞君子,即便有耿直大臣,也是腐儒。”

    萬曆哈哈大笑道:“孺子可教也。”

    笑罷命朱常洛起身,在自己身邊坐下,肅然道:“蒙元禍亂中原百年,強分四等百姓,而我漢人最賤。【】盤剝日重,殘暴不義,以致民怨沸騰、羣雄四起。而太祖高皇帝起兵滁州,遂有大明,傳承於朕,已二百年矣。”

    萬曆看着不明所以的太子和太孫,笑道:“漢武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提倡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何也?乃爲摒棄世族豪門、封建諸侯與天子相爭耳。歷代先王爲國家天下,開科取士,選拔官吏,籠絡文人,用以治國。不想去了豪門諸侯,卻引來君權、臣權之爭,千年以下多少朝代更替,皆由此來。”

    瞧着太子父子點頭,萬曆接着說道:“太祖高皇帝屠戮文武,革新定製,裁撤宰相,皆是帝王心術,爲保子孫天子權柄也。至宣宗怠政,設立內閣,臣權再彰,乃設司禮監製衡。如此文人受制於官員,官員受制於六部,六部受制於內閣,內閣受制於司禮監,司禮監受制於天子,天子得安。文臣雖因科舉師生、出生籍貫而有黨名,也不過是爲個人之利而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分分合合,你爭我奪,既無同利也不同心,無朋黨之大害。”

    萬曆說到此處,長嘆一聲,說道:“至武宗喜兵事愛嬉戲而厭政務,臣權始興。海商、鹽商、地方商賈世家,對文人廣爲施恩,耕種於科舉朝堂,維護其共同利益,方有了楚黨、浙黨、齊黨、蜀黨、晉黨、以及朕在位期間興起的東林黨。武宗之後,世宗以旁支繼位大統,最重名正言順,方有了“大禮議”之爭。又一意玄修,不耐煩雜,雖權柄不失,卻開啓黨爭。致使朝中忠正盡去,小人得志,諸黨亂國。至你皇爺爺繼位,君權旁落,臣權更盛,天子之令不出大內,國事盡操於內閣。”

     

    ;朱常洛和朱由校都是聽得目瞪口呆,震驚不已,此帝王心術哪裏是近臣大儒會教給他們的。

    萬曆搖頭嘆道:“你皇爺爺龍御天下六載而崩,朕十歲繼位,臣權到了最高峯。張居正以內閣首輔而行天子權,朕內受制於母后和馮寶,外不敢觸怒首輔,有天子之名而無天子之實,直至張居正病逝,方在晉黨支持下,重掌大權。”

    萬曆仰頭思及張居正,苦笑道:“張先生嚴師名臣,一腔抱負爲國爲民,朕甚爲尊敬。不避嫌疑,撥亂反正,清查田畝,施行新法,乃有萬曆中興。張先生對朕苦心栽培,掌大權而無不臣,行妙手雨露萬民,增賦稅、擇名將、用人才,興國事,大明之功臣也。可他一旦身死,朕就施雷霆手段,降罪於身後,牽連其子孫,何也?”

    朱常洛父子一齊迷惑搖頭,萬曆高聲說道:“朕不恨張先生,朕反而深深感激張先生,可是張先生開了奪天子權柄的惡例,朕就不能容他。朕必須狠心污其名,辱其家,罪其子孫,告訴萬千文臣,覬覦天子之權者,朕必挫骨揚灰,斷其子孫後代前程,讓他們朝乾夕惕,不敢有半點非分之心。”

    朱常洛父子恍然大悟,皆是點頭稱是,深悟於心。

    萬曆落寞一嘆,說道:“可是臣權大興,諸黨囂張,又怎是懲罰一個張先生可以壓服的。朕親政之後,處處爲臣子所制,名爲奉旨,實際難行於天下,名爲尊君,實際造謠謾罵。朕怕了,他們雖無張先生的本事,卻一個個比張先生更可怕,於是,朕躲在皇宮大內,一躲就是三十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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