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明末微官 >第八章 四十八年天地傾(中)
    萬曆崩殂,天下縞素,羣臣慟哭,太子祭靈。

    方從哲率內閣六部大臣,三次勸進,朱常洛乃暫忍悲痛,於文華殿即皇帝位,改元泰昌,大赦天下,是爲明光宗。

    哭靈回來,光宗皇帝疲憊不已,卻只得膽戰心驚端坐於大殿上,聽任殿下羣臣咆哮爭論、引章摘句、口水橫飛。

    諸黨大臣,從內閣到六部至言道御史,齊聚文華殿,於天子駕前,縱論古今。

    先是垂淚如雨,嚎啕大哭,哀悼先帝之不幸。隨即追思往事,感嘆扶保太子三十餘年風雨飄搖的艱辛歲月。情到深處,談及某黨某人的忠心耿耿、碧血丹青,不由一齊潸然淚下,恍若隔世。然後由古說今,一說聖人大道,二談太祖祖制,三言黎庶蒼生,四評先皇得失,一片爲國爲民之心,感天動地,可傳千古。最後一腔熱血,勇挑重擔,公忠體國,舉薦賢良,願爲天子分憂,願爲萬民解難,匡扶大道,再造萬世之偉業。

    萬曆泉下有知,當悔廢長立幼以致冷遇太子,致使朱常洛壯年繼位,卻無半點帝王心術,被羣臣感動、慫恿、忽悠得暈頭轉向,連連降下恩旨,於是衆正盈朝,山呼萬歲。

    好在萬曆臨別之言猶在,罷斥司禮監崔文升、孫隆不允,彈劾方從哲解其首輔之議不從,論罪遼東經略熊廷弼之諫留中。而對羣臣指斥遼東監軍沈重畏戰、跋扈、貪贓、截留、欺壓藩國,搶掠海商的六款三十餘條罪狀,更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根本沒往心裏去。

    精疲力盡、心神惶恐的光宗皇帝,帶着破碎迷茫的玻璃心,回到後宮,便投入到沈重所獻的八名朝鮮美人之中,尋找那片刻的寧靜。

    回到朝中的賢良越來越多,朝堂上的紛爭越來越猛,如狼似虎的朝臣越來越兇狠,朱常洛找尋寧靜的慾望、時間、次數也就越來越沒有節制,終於一病不起。

    朱常洛託孤於內閣與六部,學着萬曆的語氣,對缺心少肺的朱由校說了同樣的話:“吾兒可爲堯舜。”

    當了一個月天子的光宗皇帝朱常洛散手人寰,將風雨飄搖的帝國不負責任地留給了十六歲的長子,明熹宗,朱由校。

    這是天子最悲催的時代,這是臣子最美好的時代,可是諸黨皆拍手稱幸,而唯獨東林黨出奇憤怒。

    他們在朱常洛身上投下了重注,忍受着萬曆和諸黨的輪番打擊排擠,在三十年的漫長歲月中忍耐、沉寂,付出了多少委屈和艱辛,終於迎來了曙光。可剛剛收了些利息,就失去了如此老實、如此聽話、如此知恩圖報的天子,上天何其不公也?

    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卻要和諸黨一齊重新輔佐不會偏心自己的年幼天子,這怎麼可以?

    要有個陰謀,要有個覬覦皇權的大陰謀,否則東林何以力挽狂瀾,何以拯救危局,何以施恩於少年天子。

    光宗是怎麼死的,女人,八個女人,八個朝鮮女人。誰送的,沈重,讓人恨之入骨、恨不得一腳踩死的沈東海。

    但不可以是他,以女色魅惑天子的罪名搞垮一個監軍,不是東林黨的追求,再說以少年天子和沈重的臭味相投,能不能治其罪還要兩說,更有觸怒天子的風險隱患,得不償失。

    鄭貴妃,只能是鄭貴妃,欲爲福王謀天子之位,以女色傷光宗之體於前,指使崔文升誤診於後,同謀於方從哲、李可灼獻紅丸致光宗於死地,纔是翻天覆地的最佳選擇。

    還有,光宗皇帝託孤時,西宮李選侍逼迫天子和太子,覬覦皇太后之位,也有陰謀。李選侍所圖絕非僅僅爲了皇太后尊位那麼簡單,必須是與鄭貴妃狼狽爲奸,各取所需,欲掌控天子,有武則天之志也。

    只有如此,唯有如此,必須如此。

    天子蒙難,國家危亡,維護國本,扶危救主,撥亂反正,懲治大奸,舍東林黨諸公,尚有何人哉?

    正義邪惡,春秋筆法,敗者爲寇,勝者爲王,孰是忠良?

    好一場淹沒於歷史長河中的大戲,沒有刀光劍影,卻是步步驚心,東林自編自導自演了一出“紅丸案”,緊接着就是一出“移宮案”,水平之高,創意新穎,羣飆演技,就是兩世爲人、以戲劇聞名於天下的沈東海也自嘆不如。

    須彌島上,與袁應泰交割了職務的熊廷弼做了沈重的惡客。海鮮大宴、高級桑拿、朝鮮美人、殷勤小心,都阻止不了熊大鬍子的滔天怒火。喋喋不休的抱怨、謾罵,噴得沈重一臉口水,還不得不笑臉如花,委婉勸解。

    享受完了,還被逼領路,一路視察了定邊軍堆積如山的倉庫,熱火朝天的匠作營,四艘逐漸成型二千料戰船的造船廠,眼紅嫉妒羨慕的熊廷弼又將怒火在沈重身上徹底發泄了一通,無恥、下作、貪婪、小人、喫獨食、不要臉成了沈重在熊廷弼嘴裏的代名詞。

    沈重毫不生氣,不停給熊大人續着茶水,嘴角的笑容如陽春化雪,理解並寬容。

    兩世爲人的沈重擁有良好的心裏狀態,最起碼不和自己過不去,更不會和要死的人過不去。

    熊廷弼仰天長嘆,垂淚言道:“若是神宗、光宗皇帝仍在,老夫豈會受制於無能之輩,坐視遼東局勢惡化。神宗在時,老夫所請無不準允,老夫奏疏無不親筆御批,開內帑補戶部不足,調精兵充實遼東,天子劍許以便宜,方有遼東轉危爲安。光宗繼位,浙黨姚崇文、劉國縉、馮三元、張修德、魏應嘉之流攻殲甚急,內閣兵部裝聾作啞,楚黨東林作壁上觀,而先帝皆留中不發,維護之意甚堅

    。可惜如今盡去,若再給老夫兩年,老夫定爲天子滅此朝食。可恨鄭貴妃無恥之尤,爲保富貴,獻女色魅惑天子,以致先帝壽命不久,誠可嘆矣!”

    沈重臉色一紅,馬上自動過濾“無恥之尤”四個字,暗暗慶幸東林諸位賢良,別有所圖,未把自己牽扯進去,否則若是熊大鬍子知道那八名美人皆是朝鮮女子,還是自己無恥奉承給先帝的,非和自己玩命不可。

    熊廷弼不喝茶水,要來烈酒,狂飲而醉,嘴裏不停咒罵鄭貴妃,左一句“無恥之尤”,右一句“人品低劣”,竟是藉着酒意將鄭氏祖宗八代都掃了進去,還不時逼沈重表態,一起痛罵方纔解恨。

    沈重呲牙咧嘴,言不由衷,被熊廷弼一遍又一遍強逼着自扇耳光,真是無比悽慘,有苦說不出。自我安慰着,他罵的是鄭貴妃,他罵的是鄭貴妃……

    熊廷弼終於醉倒,被扶去休息。一身大汗、狼狽不堪的沈重,立即指着熊大鬍子的背影跳腳大罵,如同潑婦,毫無風度可言。

    小芝瞅着沈重嗤嗤直笑,翠兒埋怨道:“這下作繭自縛了吧,好好的君子不當,非弄些不正經的小人手段。若是熊大人知道你就是罪魁禍首,就他這脾氣,怕是直接拿刀就得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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