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甘河子 >第十七章 黎明時分槍聲響
    轉眼間懷玉先生坐鎮“水壽學堂”已半年有餘。先生見多識廣,眼界寬視野開闊。在先生的教誨下,知娃、滿倉等十多位娃娃,彷彿遨遊在茫茫大海中的扁舟一樣,雖左搖右晃,好歹在一次次沉淪中又浮出水面,但也不至於迷失了方向。

    孩子們沉溺於先生現身說教的意境當中,這一種思想的開化就如同初升的太陽那樣,囫圇、升騰、隱匿,再升騰,衝出霧海,一探出頭來便騰躍着燃燒,光芒四射,滾騰着點燃了一切遮擋,再放射出霞光萬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說的就是這希望之光吧……

    一九二八年三月,這一天的黎明時分東西塬上響起了密集的槍聲。

    天才矇矇亮,屋外淅淅瀝瀝的小雨洋洋灑灑。睡夢中的山村格外靜寂格外安詳。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大自然賦予人類的一切詩情畫意。族長黃肅廉拖着沉重的腳步挨家挨戶的敲着門。泥濘的巷子裏早已擠滿了瑟瑟發抖的村民。

    陽春三月間,歸燕桃花開。春耕的氣息還正濃,村東的關帝廟前早已聚集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村民。他們扛着鋤頭,挑着繮繩,急着下地。你一句我一句的同那蹲在土臺子上咂着旱菸的福泉爭論着什麼。讀書的娃娃們揹着碎布頭子拼接的布兜兒,鼓囊囊的擠在人羣間。知娃一回頭不見了滿倉,透過縫隙隱隱的感覺這氣氛顯然有點不對。

    爭吵聲愈來愈烈,德福跑到跟前的時候,那福泉正歪着脖子一個人頂着罵聲抽着悶煙。

    “咋回事麼!”德福掃視了這羣情激憤場面,近前急切的發問。

    福泉回過頭來,瞥了德福一眼不搭理又側過身去。

    “咋回事麼?”德福一激動,衝着人羣嚷嚷着。

    “先生跑了!”

    “娃娃沒書讀了!”

    “狗日的福泉,壓着人家糧食幹啥!”

    人們你一句我一句指手劃腳的責備着福泉,又是糧食又是先生的,吵吵得德福是莫名其妙。福泉又不肯說話,這可咋辦!

    “叔!人家問話你答麼,你抽個錘子煙麼!”情急之下的德福忍不住罵出了髒話,當年德林哥帶着一幫子人給莊裏挖井,其中就有這福泉叔。幹活是出工不出力,說正經事兒是幾槓子都砸不出個屁的主兒。要說起那些歪門邪道的學問,揹着個手裝模作樣別的提有多神氣。

    自入春以來,煙雨連綿,莊戶人家天天盯着屋外的房檐子嘆氣。

    “穀雨前後,種瓜種豆。”再這樣下下去,婆娘娃兒後半年免不了跟着喫風屙屁。這雨說晴又沒晴的,到處瀰漫着一層濃厚的霧水珠子,甘河子的水位也跟着降低。趁着老天爺打盹的當兒趕緊鑽個孔子把種子播下去。不料這福泉卻在這節骨眼兒板着個臉擺場子,誰能有個好氣!

    村民你一句我一句數落着福泉,福泉扭過頭誰也不搭理。

    “族長來了……族長來了!靜一靜!靜一靜!”村頭的跛子郭二聖一腳高一腳低的豁開人羣,風風火火的站在了最前頭!

    人們一回頭,見族長黃肅廉正拄着柺棍緊隨其後。吵吵嚷嚷的人羣瞬即靜了下來,不再作聲,等待族長平息事態。

    歪着腦袋正抽着悶煙的福泉見族長突然出現,匆忙起身,收了菸袋鍋子,雙手呈上一本冊子。一切彷彿事先商量好了似的,水到渠成。

    黃肅廉接過冊子在福泉的攙扶下站上了土臺子。蒼白的眉毛、鬍子上面沾滿了不知是霧水還是汗水的水珠。

    “大家夥兒靜一靜!”黃肅清從左到右掃視了一遍人羣,幾個鬧騰的娃娃被家人喝斥着不再四處竄動。

    “鄉親們,給那先生懷玉糧食的事兒,咱講良心不能怪罪到人家福泉身上。半年前先生一進村咱們事先就說好了的,挨家挨戶一月出半鬥麥子或者苞米當作俸祿。先生仁義,死活都不肯接受。人家不要那叫客氣,咱拖着不給那叫沒情義。轉眼間半年已過,反正也下不了地。昨兒個便招呼福泉帶人趕着車給送過去。可是誰能料到半道上就被那清鄉團的人連車帶驢一起擄了去。得虧這福泉腳底子利索,順着柏樹坡繞了十幾裏地才撿回一條命來!”

    黃肅廉說罷,嘆息了一聲,搖着腦袋自責自個兒老了沒出息!

    福泉耷拉着腦袋滿臉惆悵的在一邊站着。

    不知怎的,聽完族長這話,德福眼前不由得又浮現出那夜福泉被那扁擔挑子暴揍落荒而逃的模樣。“這鱉孫,出了事鞋底抹油得虧溜得快。”心裏罵着福泉,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呆瓜樣。

    “沒了先生,那娃娃們讀書可咋辦?”人羣中有人嚷嚷了一句,稀稀拉拉的緊跟着又是你一句我一句的一陣嘈雜。

    雨還是淅淅瀝瀝的下着,透過密集的人羣,滿倉滿頭大汗的冒出頭來。大喊着:“先生不見了!先生不見了!”這娃兒膽大,什麼話也都敢不分場合的放聲吶喊。

    德福想說什麼,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清鄉團的軍閥白狗子常年駐守在二十多裏外的高家鎮上,臨近的幾個村子不是今天搶了東家,就是明天燒了西家的,作起惡來是天王老子都不怕。郭家莊、盤龍、臥虎、高山、龜壽以及箭雨關幾個村子,仗着地勢比較偏遠,是實質上山高皇帝遠的三不管地帶。團丁偶爾路過,圈裏的牛羊就像牽自個兒家裏的一樣,老百姓只能遠遠地看着。誰又敢作聲呢?

    “白狗子來了,那可咋辦呢?”滿倉的吶喊聲很快被淹沒在嘈雜的爭論當中。

    黃肅廉沒再吱聲,手上的小冊子是懷玉先生臨走前一夜,託書童親自送到族長手上的。往後的事情怎麼辦,先生已經事先作了安排。眼下最打緊的是先把牛羊糧食等往山上轉移,成年的男娃娃先躲着,不要露面,避免被捉了壯丁丟了性命......

    福泉遵照指示一五一十的向鄉親們傳達了小冊子上的內容。

    下地顯然已經不再重要,村民們四散而去急匆匆的回家收拾糧食家當,藉着雨小的當兒趕緊轉移。避免天一放晴,白狗子再出來禍害遭秧。

    “革命!”德福在知娃和滿倉的幫助下,把所有家當綁在牛背上的時候,腦海中突然又浮現出半年前先生在書堂說過的話。

    喜鵲跟着娘捲了鋪蓋已經先走一步。知娃在前面牽着老黃牛,滿倉撿了樹枝跟在後面驅趕着戀家的老黃。德福一臉凝重的跟在滿倉身後,腰間別着長長的眼袋鍋子。

    半個月前九爺過世,是德福幫忙料理的後事。積蓄也沒有幾個,都託人捐給了水壽學堂。留了兩樣物件給德福做個念想。一件石頭眼鏡銅質的鏡框;一件就是德福腰間別着的旱菸杆子,老人家用了一輩子,集市上有人給十幾塊大洋也沒捨得出手。

    九爺臨終前說的話,德福絲毫不敢遺忘。“娃娃家不讀書一輩子都要遭災受恓惶!”

    想到這,德福忍不住停下腳步,喊着知娃把牛牽到樹底下避避雨。反正這老黃已經走不動了路,又拖着那麼重的家當,歇歇腳也罷。這年月人遭殃牲畜也跟着遭殃。

    爺仨在路邊樹底下停了下來避雨,德福靠着樹身在菸袋裏挖着菸葉。滿倉懂事,趕緊上前幫着點火。一口下去,德福嗆得憋出了眼淚不斷地咳着。滿倉手足無措,怕被責怪一臉驚慌的看着。

    “娃兒,先生有沒有說往後的日子怎麼過活?”完話,德福繼續咳着。其實福泉當着族長及大夥的面兒,把先生留的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德福打心眼兒對福泉那貨信不過。

    “爹,先生只說了要鬥爭,還說了有壓迫就要站起來反抗!”滿倉低着頭回答。

    “對着哩,先生說的對!”不知怎地,這德福自從聽了先生第一節課之後,打心底就喜歡聽這老先生說話,文縐縐的聽不懂的話兒,打先生嘴裏一出來,句句鏗鏘有力,就像板上釘鐵釘一樣鐵錘噹噹響,句句有力量。不像那福泉蔫拉吧唧的一副呆子樣。

    “爹,先生說要團結,擰成一股繩就啥都不怕。”知娃牽着牛繩在一邊補充道。

    德福沒說話,望着急匆匆趕路的人流,他陷入了沉思。沒錯,團結就是力量,可當下讓他們拿出命來反抗,又有幾個冷娃子敢站出來呢?他爹他娘這一關都過不了。他多麼心疼眼前的滿倉娃兒啊!

    “走,進山!”德福起身撫摸着滿倉的腦袋,爺仨跟着老黃匯入了人羣,跟着一起逃荒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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