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甘河子 >第七十六章 青山不老萬古長青
    成三狗一句避重就輕的話無形中挽救了心驚膽戰的龍大炮。龍大炮一顆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了,不用言語,接下來必然會是一陣風馳電掣的訓斥。倆人都戰戰兢兢的等待着這一場疾風暴雨的到來。

    許久,先生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眉頭緊皺的擰開了壓着紙條的玻璃茶杯。

    先生那句:“皇上的茅坑,沒你的份兒!”這句話依舊如雷貫耳。說這話的時候還是一年前的事兒了!

    現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龍大炮、成三狗卻因爲茅坑的事兒被擠兌在牆角。內心的惶恐自然不必多說。

    面對宋先生一聲不吭的冷處理,倆人自然是心情激盪惶惶然而呈現在無知而又稚嫩的臉上。

    成三狗是最無辜的一個,茅坑的事兒他也是剛剛聽說,不想,這還沒來得及證實的流言就這樣急不可耐的派上了用場。

    屋子裏驚得能聽得清彼此的呼吸聲,龍大炮一吸一頓的鼻涕聲格外的刺耳。他不敢擡起胳膊用那本就油黑的袖口擦拭,哪怕就是一瞬間的揮舞,他也不敢下這個決心。

    成三狗似乎忘記了螃蟹的事兒,這會兒只想着如何如何解說自己與茅坑無關的冤屈。卻絲毫沒有顧得上多瞅上幾眼龍大炮那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不堪。

    彼此就這樣僵持着,龍大炮終於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哭出了聲兒來。

    這突然的一聲哀嚎果然是先生沒有任何預兆的。直驚得先生那緊握着玻璃茶杯的一雙大手呦的一聲差點傾倒出來。

    宋先生果然是見多識廣,瞬既便穩定了情緒。他目不轉睛的斜倚在書桌上,就這樣緊緊盯着一吸一頓的龍大炮。龍大炮被鼻涕嗆得咳嗽連連,卻依舊不敢擦拭。原本就修長的臉蛋兒這會兒憋得就像一頭髮了情是母驢一樣,渾身上下不得安寧。

    “前天,幹啥壞事兒了?”先生的語氣終於平淡了許多。

    龍大炮渾身顫抖着低下頭不敢說話,站在一旁的成三狗隱隱地察覺到事兒絕非自個兒想得那麼簡單。

    “狗日的龍大炮,莫非還有更重大的事兒瞞着大家!”成三狗心裏埋怨着,卻依舊緊張得不敢動彈。

    果不其然,在先生再次的緊盯之下,龍大炮果然屈服了。他那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的“傑作”這會兒一下子被兜擼得連底兒也不復存在。

    原來,這龍大炮私下裏爲了證實自個兒的膽肥,竟然穿荊棘,翻石碓悄然的摸到了學校後面,在那原本就破敗不堪的斷壁殘垣上赫然的題寫了同學們私下裏口口相傳那一段流言。

    引文如下:

    龜壽學校破爛牆

    半夜來了一頭狼

    狼叫了

    嚇尿了

    宋矮子不敢住校了

    ......

    狼的傳說其實由來已久,事實上自打青山先生開始,無論是誰,只要是做了校長的都必然會被繞進惡狼的傳說。狼究竟存在與否,似乎從沒有人去關心過。相反,人們上心的卻是先生究竟怕不怕狼!許是在強健而精壯的莊稼人眼裏先生大都是顫顫巍巍的柔弱樣兒!

    傳說只是傳說,近乎流言蜚語的口舌。其實茶餘飯後的笑談並不是拿教書的先生開涮,而是實實在在的對甘河子村小的破敗覺得不堪。甘河子村小用它那近乎頹敗的斷壁殘垣也是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那些鼻銜唾沫星兒的野娃兒,但凡能有一點兒出息,甘河子村小必然功不可沒。人人的啓蒙源於此,人人的夢想始於此。

    龍大炮這般明目張膽的誹謗行爲確實激怒了一向還算斯文的宋先生。

    現在,宋先生屏息凝神的緊盯着面前的龍大炮,他真的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懲罰這個無知而又固執的傢伙。再瞟一眼緊靠門檻的成三狗,一副呆頭呆腦的傻樣兒,一句忍了許久的髒話還是忍不住的脫口而出:“羞你先人!”

    “羞你先人!”這大概是成三狗在整個初小四年中唯一聽到的先生罵人的最不堪的粗話。

    宋先生的怒罵這讓原本就犯了大忌的龍大炮頓覺輕鬆了許多,其實最恐懼的正是先生那一言不發的冷戰,深邃而又銳利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緊盯着令人渾身不自在。

    “我該怎樣懲罰你們呢?”先生一轉身自言自語的喃喃道。

    突然,他將深陷猶豫的眼神盯向了桌面剛剛寫好的信件。也正是這信件令他的心情才如此的不堪。師專畢業後窩在這山高皇帝遠的村小,民辦教師的崗位他已經默默的奮鬥了三十年了。每月到手的工資本就是仨瓜倆棗的擺不上臺面。現在,工資卻一直拖欠着,已經有整整半年的時間他沒見過那新版的毛票長什麼樣兒了!家裏所有的農活重擔都要妻子一個女人家死扛着,他是真的心疼卻又眼巴巴的瞅着幫不上一點兒的閒忙。

    每到飯點兒,他要回去喫飯,喫完飯,一家人忙活着牽牛下地,他卻要夾了書本急匆匆的趕回學校。無論如何娃娃們的課是不能耽誤的,因爲他實在不敢放鬆,畢竟誰也看不明白這僅有的12個娃娃裏面將來會不會有頂天的大樹出現!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育本就是一場浩大而又默默無聞的工程,爲此他將這八個大字用雪白的洋灰刷寫在教室聯排的牆面上。他想以此來警醒幾個同事以及自己,教書就是教書,不要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可是,教師也是人啊!他要生活,在這青黃不濟的日子裏,他實在不想在因爲一包茶葉,幾斤菸捲兒低三下四的向人諂媚。他是有這個能力養活自個兒的,只是他的能力完全受制於鄉鎮教育組的教育專幹。

    現在,他寫下這封信,一是討要被拖欠的工錢。再就是,想通過書信的形式問問究竟他再幹多少年纔能有個編制,像鎮上學校工作的那些年輕的娃娃們一樣能喫上一口公家飯!

    他猶豫着,那飄忽不定的眼神裏許是摻雜了更多的不安。三十年了,他作爲一個老共產黨員,從沒有向組織提過任何非分的要求。哪怕是逢年過節的那一桶油幾斤米,在衆多的學校中多少次單單的就漏掉了甘河子村小。他還要頂着被貪污被佔用的罵名一一的去安撫幾位心存不滿的同事情緒。

    他厭惡極了這樣一碗水端不平的不公,可是身爲黨員的他又不得不高姿態的去面對所有的紛爭......

    “管他呢!五十多歲的人了!即便是倚老賣老也輪得上自己說句公道話了吧!”一想到這兒,宋先生索性心一橫,也懶得再去考慮桌面上這封信中的用語措辭。

    “這樣吧,我這裏有一封信,這封信呢,是要送到鎮上柳東中學的,到了門口有個看門的老頭會攔着你們不讓進。這個時候,你們就拿出這封信,告訴看門的人說這是送給教育專幹黃選文老師的,一定要親自交到黃選文老師手中,並且要拿到他的回信才能回來......”

    宋先生就這樣細緻入微的交代了送信的過程以及路上需要注意的安全事項。罷了,幾乎用顫抖着的雙手將那一封沉甸甸的書信交到了龍大炮的手中。只一揮手,龍大炮、成三狗便急匆匆的奪門而出,沿着龜壽小學那條蜿蜒盤旋的荊棘路往北奔去。

    送信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從甘河子村小到鎮中教育組辦公室,這一來一回要30多裏的路程。翻山越嶺談不上,但那縱橫交錯的溝壑叢林卻也是一道道難關。而在那個通訊極不發達的年代,書信便是唯一能稱得上時效與安全的溝通渠道了。

    眼瞅着倆孩子消失在不見邊際的溝壑小徑盡頭,一向倔強而又耿直的宋先生忍不住滴下了淚花兒。他在信的最後一句加上了這樣一句話——“如果可能,請儘快革去我校長之頭銜,也算是給無盡的怨言一個心安理得的迴應。”

    或許這是他對組織最後的交代了,他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

    初春的甘河子春意盎然,一派生機勃勃的氣象。田野間採花的蜜蜂嚶嚶嗡嗡時不時的湊近人的眼睛。麥田裏的麥苗兒綠油油的肆意縱橫的享受着陽光的沐浴。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夾裹着一團團輕柔潔白的柳絮兒飄飄搖搖,玩鬧的是那樣的悠然。

    而甘河子東岸高聳凸起的小學裏,先生宋清文卻靜靜的佇立在院子中央的升旗臺前。五年前的今天就是在這算不上高大的木旗杆前,老校長——他的恩師青山先生親手將一面鮮紅的五星紅旗交到他的手中,當着全校師生的面宣佈甘河子村小的校長從即刻起就是他的學生宋清文。

    宋清文又怎麼可能忘記老先生的諄諄教導呢!現在,他卻撂挑子了!

    內心深處深深的自責更是不必言語,這一天下午,整個甘河子小學集體停課。學生們一如既往的趴在灰黃而又結實的黃土地上,用樹枝、石子、碳棒練習着常規性的寫字作業。

    整個下午,先生宋清文都沒有說一句話。直到夜幕降臨的時候,才猛然回過神來揮了揮手,有氣無力的衝着學生們喊了聲:“回吧!”

    伴隨着娃兒們歡呼雀躍般的遠去,本就冷清無比的校園再次的陷入了無盡的落寞。

    只剩他一個人了!因爲拖欠工資的事兒,現在只有他一個人還在死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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