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不冷,消雪寒。”話說的是積雪融化的時候纔是最寒冷的時候。龜壽村的村巷道口,不時的有人匆忙的跑回屋幫襯着家庭主婦整頓打理前廳後院,柴火無論堅硬荊棘還是綿軟細碎都要趕在大雪壓境之前收攏進柴火房。人們很清楚,一夜之間只要北風一發怒,連時常的出門都會成個大問題。
積雪歷來都是由上而下,山脊都灰白了。黃土灘子還會遠嗎?
柳東中學露天的操場上,現在空寂無人。正值傍晚散學之際,歪斜而又笨重的鐵皮大門緊閉着活生生的將那連接露天操場的唯一出口堵了個嚴實。黃土鋪設的場地可不敢讓學生入場瞎轉悠,一人一腳就完全能給擰個底兒朝天。一夜的寒風冷凍乾裂的口子整個臘月都是一副狼藉的猙獰。
操場在學校南牆之外,是校南方向的娃兒最便捷的道兒。不動聲色的被堵了去路,着急回村的學生擁擠着嘴裏嘟囔埋怨着又折回了北門。在這凜冽刺骨的鬼天氣裏誰都不想在空蕩的教學樓間多待上一會兒——天氣變得太突然了,半數以上的娃兒連棉衣也沒來得及加上身去。
成三狗就擠在這樣急切回村的隊伍當中,儘管有一二十里的漫漫長路,但一想到那竈膛鮮紅而又滾滾的火苗以及老祖母四壁薰得油黑的火炕心裏還是暖融融的。
天色已經近晚,冬季的夜色總是來得及早而且驟然。成三狗時常沒有串班的愛好,同村一同考進柳東中學的龍小明就在六班。時常能碰着面兒,龍小明因他爺九龍先生是鄉醫的緣故,家境還算殷實,他爺九龍先生慣養着他,不准他同三狗,龍大炮,胖墩兒這些野娃娃混在一起。因此,三狗同他並不怎樣搭話。
這會兒正好經過東側六班的教室門口,一想到夜色將至的漫漫長路,有個伴兒一路上還能搭個話兒彼此照應就探着腦袋側身在門口瞭望着搜尋龍小明的身影。室內亮着燈,零零散散的只有幾個學而不厭的尖子生低頭埋沒在堆積如山的書海中。一問話才得知,龍小明早被他爺僱了車馬接了回去。
三狗心底隱隱的是一陣羨慕,羨慕歸羨慕,只怪那疼他愛他的祖父(自知老漢)先走了一步!因屋裏娃兒多怕鬧騰,三狗打小就同爺奶睡在那口渾黃而又油黑的土炕上,也是祖父祖母照顧着他的起居生活。除了他是他的娃兒,父子間的隔膜彷彿是與生俱來的。儘管他爹成老三有車,三狗很清楚,過多的期盼都是沒有任何實質的用途。被送進這所學校的那一刻起,爾後的日子無論是颳風還是下雨,無論是電閃還是雷鳴,那條回村的漫漫長路都是他一個人急匆匆拼盡全力趕路的身影兒。他不在乎多多少少那麼一兩回。
剛纔還瑩瑩繞繞嗡嗡作響的人羣就這一忽兒功夫早已不見了蹤跡。一出北門就四散而開東南西北洋洋灑灑的消失在了大街小巷之間。天已經陰暗下來了,三狗的內心忍不住一陣陰鬱。若是大雪封了山路,一時半會兒保不齊連村子也出不了了!想到這兒的時候伸手一摸才驚覺到,裝饅頭的乾糧袋兒竟然忘帶了。不得不再次折回教室趕緊去取。
剛走到教工宿舍道口的時候不想迎面竟碰上了班主任王老師。老師還關切的問了他一句“冷不冷。”三狗瑟抖着笑而不語,轉身才跑出幾步遠的距離,不想身後老師竟招手喚他趕緊回去。一近前才得知,是送煤球的到了,老師到教室找人幫忙,誰知去晚了撲了個空,只有幾個女生在研討着習題。正好碰到三狗,問有沒有空。
三狗着急忙慌的正想抓緊取了袋子回家,沒空也不敢拒絕,就欣然前往了。待那一板車煤球從一樓託板兒搬到二樓老師房間,碼得齊整了,天色已是完全陰暗了下來。好在教室的燈管因方便學生自習的緣故被允許亮到九點半,現在還昏暗不清的亮着一兩根。看來還有人在!匆忙的洗了把手臉,顧不上老師遞上的熱水零食就匆匆的道別離開。
這可急壞了門外心急如焚着急回家的老實疙瘩成三狗。劉鐵虎的事兒儘管並不怪他,但現實是劉鐵虎失去了讀書學習的機會。劉鐵虎在不在乎他不知道,但他很清楚自個兒在乎。而且很在乎,隔三差五的的就有調皮搗蛋的學生被誡勉談話。三狗不敢想象自個兒犯了錯被父親知道會是怎樣的下場,但他篤定父親的皮鞭定會沾了冷水抽他到皮開肉綻死去活來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沒有人比他再瞭解父親了,因生意的不景氣——磨坊被關後父親原本跑車的辛苦錢也不好賺了,微薄的收入,總會把氣兒撒到婆娘娃兒身上。就連一向敬重的老祖母他都敢肆無忌憚的頂上幾句,惹得老人家生一肚子的氣。
因爲忌憚,三狗就必須珍惜機會,好好唸書。比起烏煙瘴氣的家,對於三狗而言,學校纔是最安寧舒坦的地方,他不敢有任何的造次。
“有人嗎?”三狗小心翼翼的透過紙糊的玻璃窗問話。除了光亮看不清室內任何情況。
沒人應答,身後還是沙沙作響的粗鹽般的雪粒兒習掃樹葉的聲音。
“有人嗎!?”這回刻意的提高了嗓門,他實在太着急了。
室內慼慼蹙蹙的一陣忙亂的腳步聲,明顯的正是有人在走動。
“這幫討厭的傢伙!他堅定了肯定是有人刻意的在搞惡作劇!”三狗心裏想着,時常就有那調皮的搗蛋鬼費盡心機的搞惡作劇。三狗平日裏不善言語,同學間也搭不上幾句話兒。這般井水不犯河水的沉寂已有大半個學期了,他把自個兒封閉起來內向的就像那被捂在蒸籠裏的黑麪饃兒一樣。誰會搭理他這般小衆的農家子弟呢?
三狗並不嫌貧愛富,也並不趨炎附勢。可是學校,尤其是鎮中這般的大學校,它早已脫離了書本以及內心的那份單純與美好。貧富的差距直接決定着你交往的能力。三狗看得出那些家境優越穿着打扮洋氣時常一身得體的運動裝,疙瘩底兒的運動鞋的大都不願搭理他們這些土布千層底的農家娃兒。
他很羨慕那些走起路來一擰身就能將地面踩出一道道黑窟窿兒的疙瘩底鞋兒。看着都得勁兒,這樣的鞋子龍小明就有一雙。他悄然的問過,是“榮光”牌的,說是還有比這更好的一款,鞋子一圈都有小疙瘩的叫“榮光王”。榮光鞋25元一雙,榮光王30塊!這對於三狗而言簡直就是天價。他即便是一整年不喫不喝也不可能攢夠那麼多的費用。從進這所學校一切順當之後,他再也沒從父親那兒得到過一分錢了!就連購買教輔資料的幾塊錢都是在三番五次的戰戰兢兢中才得到的,他永遠忘不了父親背對着他,那一副冷漠的愛答不理的神情和鐵青着的臉。太難了......
“誰會有閒心鬧這般無聊的一出呢?”三狗猜測着,極力的睜大眼睛在玻璃窗上搜尋着漿糊間交接的縫隙,他要探個明白。
室內書本整齊,一片人去樓空的景象。踮起腳尖換個角度,最後排靠窗的位置只見渾黃的燈管陰暗處隱隱的有人神色慌張的在接耳走動着,面露兇相,警惕的緊盯着窗外走廊。其中一人着一身深綠色的長袍大衣。
倆人各自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正神色恍然的恐嚇着坐在位子上一臉驚慌的女同學。那女生正是男生口口聲聲聚集暢談的文藝委員歐陽雨姍。歐陽雨姍竭力的反抗,那神色恍然受到驚擾的惡徒竟將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比劃着湊近了她的臉蛋兒。
“無恥卑鄙!”三狗的腦海中不假思索的就蹦出這個邪惡而可怕的咒語。同學間早有耳聞,這幫慣犯爲虎作倀窮兇極惡,專挑落單的同學下手恐嚇勒索財物。學生們畢竟膽小,怕再遭報復大多隻能隱忍着不敢言說,屢屢得手的惡徒也就更加的肆無忌憚。
三狗老早就聽到過關於這夥歹徒的流言。畢竟沒有見過,三狗只當影視劇武俠小說裏的故事來看。做夢也沒成想到這可怕的一幕會突然涌現在自個兒面前。
三狗由不得自己渾身一陣顫慄,往後倒退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