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李二虎,祁樾也說不出自己對他是個什麼態度。
第一次見到李二虎時祁樾才堪堪十歲整。
彼時的李二虎還未蓄上小短鬚,面容尚且也算得上清秀,一臉淚汪汪地看着即將要往涼州去的自己和阿孃。
祁樾不知當日阿孃和李二虎談了些什麼,只隱約看出李二虎似乎極力反對自己和阿孃往涼州去。
當然最後他和阿孃還是離開了。
在李二虎哭得紅彤彤的雙眸的注視下。
此後漫長數十年的歲月中,祁樾再未見過李二虎,只在腦中隱約留了一個大概的印象。
再次見到李二虎,是在那場如噩夢般的大火後。
祁樾沒想過自己能死裏逃生,醒來在奔走的馬車着看着自己不知何時穿上身的紅衣襦裙,他還有一瞬間的怔愣。
倒是一旁的祝餘激動地捂住了嘴。
就連永遠只會雙手抱劍冷眼旁觀的蕭一也破天荒主動開口問他感覺如何。
他輕抿一口祝餘遞過來的冷茶潤了潤嗓子,剛想張口安慰一下他們倆,卻只能勉強地發出兩個嘶啞的音節。
想來應是在火中呆得時間過長,煙一直薰着嗓子所致。
因着祁樾的嗓子,又或者是因爲那一場大火,這一路上他們三人格外的安靜。
祁樾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祝餘二人也遮遮掩掩不肯說,祁樾只依稀覺得這一路上的景緻有些眼熟。
爲了掩人耳目,祁樾的馬車行的是人跡罕至的偏僻的小路,路陡難行。
從冰天雪地的十二月到皚皚積雪皆化成水的二月,馬車終於停了,他再一次見到了淚眼朦朧的李二虎。
陰差陽錯之下,他回到了良安,那個十年前他曾起誓再也不會回來的地方。
李二虎帶着哭腔對他噓寒問暖了一個下午,他這才知道將自己扮成女裝,在祁桓眼皮底下金蟬脫殼的幕後主使,就是他。
祁樾一開始是惱李二虎的。
惱他擅作主張,在他尚未清醒的時候就讓自己扮成女子,還從把自己從涼州運到了良安。
倒不如在那場火裏直接燒成了灰來得盡興。
後來,祁樾又有一絲感激他。
至少祝餘和蕭一二人有了很好的容身之地,沒有因爲自己而落入被人追殺的境地。
祁樾入了相府之後,李二虎就當沒了這個人,從未踏進丹心閣半步。
今日李二虎突然來了,祁樾面上有一絲驚訝,但知道就算不是今日,李二虎遲早也會來找自己的。
瞥了一眼李二虎的小短鬚,祁樾起身行了禮。
李二虎面上露出了一絲訝異。
依着祁樾小時候的性子,他還以爲祁樾會因爲扮女子一事而對自己心裏有芥蒂呢。
果然自己的人格魅力無法阻擋。
“咳咳,”李二虎裝模作樣地先咳了一番,“太……不必多禮。”
“說起來,自你入府之後,老夫這還是第一次踏入你這丹心閣,”李二虎說着,十分自然地坐到了祁樾的對面。
“現在看來,你的情況還不算太糟糕,”李二虎笑眯眯地摸了摸了自己的小短鬚,執起了一枚黑子:“自己一個人下棋未免太過於無聊,我和你來一局如何?”
祁樾點了點頭,朝李二虎示意讓他的棋子先行。
李二虎輕笑,便也不再推辭。
外頭陽光正好,聖音竹被風吹得簌簌作響,隱約可瞥見兩人認真對弈的身影。
祁樾的棋風遠比李二虎想象中的要沉穩的多,李二虎頗爲讚賞地點了點頭。
倒頗有幾分林知堂當年的風采。
想到了故人,李二虎心裏又是一番唏噓。
手中黑子一落,局勢逆轉,大局已定。
“你輸了。”
“是祁樾棋藝不精。”
“與你對陣的是老夫,你勝的機率自然不大,”李二虎樂呵呵道。
“不過,你也莫要太過灰心,雖然這局你輸了,老夫卻覺得你棋風沉穩,遠勝過如今大部分的年輕毛頭小子。”
李二虎說着站起了身,慢慢踱步到了祁樾身後,伸手輕拍了拍他的肩,“隱約可見幾分你舅舅年輕時的模樣。”
祁樾已經很多年沒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稱呼了,“舅舅”這一詞入耳,只覺自己的喉嚨有些發澀。
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房裏一時緘默,只能聽見風吹過竹葉發出的沙沙聲。
“你自幼練棋,應當知道,只以單子進攻廝殺,無異於以卵擊石,雖能夠護得其它棋子的一時周全,但這到底不是長久之策,最後往往只會落到個慘敗的下場。”
李二虎繞到了那盆白石斛蘭旁,低頭仔細嗅了嗅:“十日後嘉榮的生辰宴,聽說你想去,我就順手找人要了一張帖子。”
祁樾開口道謝,李二虎衝他擺擺手:“我只希望,你能記住我方纔說的那番話。”
李二虎不再多言,只臨走時深深望了他一眼。
屋裏,只剩祁樾一動不動地看着眼前的棋局。
直到日頭西斜,落日的餘輝灑滿整個丹心閣。
他知道李二虎今日的來意,卻並不想改變自己的決定。
*
自始皇帝起,良安便是大晉的都城,是大晉百姓無數人趨之若鶩之地,繁盛了數十年。
街道旁遍地可見吆喝的小攤,城中各處皆可尋到各式各樣的鋪子和酒樓,外地的人到良安,不喫不喝也要花上個十天半個月才能逛完整個良安。
良安城的四月,天氣一向晴好,丹心閣的聖音竹一如既往的翠綠。
祁樾緊蹙眉頭,看了一眼將自己半推半就從房裏推出來的李庭蘭。
祝餘和絳脣黛眉三人站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自昨兒個同李庭蘭種了蘭花之後,祝餘就開始同李庭蘭親近起來了。
遠遠瞧見李庭蘭,直接連通報都省了,直接便上前把人給迎了進來。
“今兒天正好,風和日麗的,正適合出去走走呢,等到了六七月份,那時候別說出門,人在屋裏頭都能被曬得蔫蔫的。”
李庭蘭親切地扶上了祁樾的手臂,“再說了,再過幾天嘉榮的生辰宴,我們不得先好好置備一下要準備的東西?”
祁樾就這麼着被帶出了丹心閣。
可能是身子尚未完全恢復好,又可能是頭上的日頭有點晃眼,祁樾的腳剛踏上府上的青石小道時,一陣眩暈感襲來,腳步有點軟,一瞬間只覺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李庭蘭手上一緊,穩穩當當地扶住祁樾。
“放心,有我在,保證不會摔着你,”李庭蘭衝祁樾眨了眨眼。
日日同蘭花打交道,李庭蘭身上也染上了幾縷蘭花的香氣,在陽光的照耀下日漸濃郁,順着風飄到了祁樾身上。
和那盆白石斛蘭一樣燻人。
祁樾嫌棄地挪了挪身子。
李庭蘭又湊了上來。
祁樾復又想挪開,李庭蘭輕拍了拍祁樾:“別動,離遠了我不好扶你。”
祁樾不滿地撇了撇嘴,到底沒有再動,就這麼任由李庭蘭攙出了府。
門口有兩輛馬車在候着。
陳載今依舊一身白衫,正揹着雙手等人。
李庭蘭見着了陳載今,心裏開心,直接把祁樾塞給了一旁的祝餘,屁顛顛朝陳載今跑了過去:“表哥!”
陳載今衝李庭蘭溫柔一笑,低聲囑咐了些什麼,又把目光轉向了李庭蘭身後的祁樾。
祁樾略過陳載今,只瞥了一眼飛速蹦到陳載今那兒去的李庭蘭,心裏冷哼一聲,吩咐祝餘把自己攙到馬車上。
陳載今望着祁樾上車的背影,臉上一絲落寞閃過。
李庭蘭瞅了一眼失神的陳載今,又瞅了一眼祁樾的馬車,些許疑惑涌上心頭。
她怎麼覺着,這兩人的關係好像不一般呢?
許是爲了照顧祁樾,馬車裏頭鋪了厚厚軟軟一層毛毯,面前一方矮小四方桌,擺上了幾疊小甜點和一壺茶水。
祁樾給自己倒了一杯,是用風乾的蘭花泡製的。
入口清香淡雅,和祁樾一向喝的花茶都不一樣。
祁樾正打算靠着車壁閉目養神,李庭蘭掀開簾子哼哧哼哧上了車,一屁股坐在了祁樾身旁。
正打算閉眼的祁樾睜開一隻眼瞧着李庭蘭的動作,涼涼開口:“怎麼不去和你表哥坐一輛車?”
“我也想啊,但畢竟男女有別嘛,”李庭蘭完全沒察覺出祁樾的語氣有什麼不對,“再說了,我可不放心放你一個人在車上。”
李庭蘭說着,拿起了面前製成了桃花狀的小甜糕,遞給祁樾。
祁樾搖了搖頭,只覺得李庭蘭身上那股子蘭花的味道又直直鑽進了鼻子裏。
祁樾往旁邊挪了挪,閉上了眼:“你身上味道有點薰。”
李庭蘭:“……”
“是蘭花的味道,我一向聞不得這些。”
“噢。”
李庭蘭涼涼剜了一眼閉着眼同自己搭話的祁樾,把手裏的甜糕一整個塞進了嘴裏。
沒事找事。
李庭蘭在心裏翻了一個大白眼。
我還嫌你穿那麼高的領子勒的我脖子慌呢。
今晚就讓絳脣用蘭花給我泡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