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達這時就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她站在一邊,一襲黑調裙裝,打扮精緻。身邊是熟悉的建築,復古式的洋樓,木製傢俱和醇香紅酒混淆合成一種奇妙的味道,經典的意大利家庭裝潢。
在廳室的正中央支着一張大長桌,邊沿圍坐了一行人,有男有女,年級不限。
他們似是發覺什麼,停下進食的動作繼而扭頭看往艾達的方位,爲首的五十歲男人頭髮已然花白,在燈光下隱隱綴着銀光。
他衝艾達招招手,語氣緩和:“孩子,你站那兒是準備當侍者嗎?快來,一家人就等你了。”
艾達細心留意到,一桌的家人,唯有父親和她的小弟弟桌前的食物沒有食用痕跡,遵囑家人們到齊才肯進食。
她吸了口氣,不期然而然扯開步子。
踏入熟悉而親切的環境,使得食物的幽香環顧自己,走進暖源,成爲家族的一份子,融入骨血,像是構建成人體,與家人們一齊化作它的手足,口腔和眼睛。
待她填滿屬於自己的座位,一股較爲溫和的視線逼近,她默然擡頭,迎上父親不讚許的眼神。
“孩子,你得做禱告。”
艾達不置可否,將十指交叉端在胸前,合攏雙眼,開始詠唱一長串意大利語,直到話音愈來愈低,用最後一句話結束這場禱告。
“感謝主賦予我食物。”
她睜開眼,收到父親鼓勵的眼神,再轉頭,她的弟弟衝她展開笑意,脣角高高揚起,掀露倆排潔淨牙齒。
艾達看着看着,忍不住也勾起嘴角定格住一個弧度,向弟弟頷首致意。
也不知道是午餐還是晚餐,牛排的味道承接以前,不用想也明白這出於姐姐親手製成。
打一開始,艾達心中油然滋生出一股怪異感。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裏,因爲她總是格格不入,明明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樣,可她卻毫無回家的釋然。
陰翳籠罩於心頭,牙齒相碰,撕開牛排的筋肉,擠壓出汁液在口腔內肆意蔓延,察覺到突兀視線後的艾達,再一次扭頭追隨目光的源頭。
父親的眼底又一次浮現不讚許。
“你應該像一個淑女,而不是小子。”
換作往常,興許她會直接推開盤子,結束這場壓抑的家庭聚會。但不知怎地,她這次選擇了聽取從來不遵守的規矩,進而挺直脊背,盤子裏的牛排經由刀叉,被艾達切成微微張口便能吞下的大小。
“很辛苦嗎?我的孩子。”
艾達的表情出現剎那遲疑,以警覺的姿態回望父親。
男人慣常自持優雅,把牛排切開之餘,伸手爲她斟了一杯紅酒。以前他從未做過這一類的舉動,這讓艾達有些受寵若驚,幾乎趕在對方這麼做時,她立馬瞥眼看向自己的其他兄弟。
他們一如常態,並無對家主的此舉發表意見。
意識到這點,艾達暗處戳撤回目光,穩住心神,極力欲圖擠開喉嚨,將卡在聲帶的話語推出口腔。
“我沒有做什麼。”
“不,我的孩子,你是我們家的一員,爲什麼要把自己當做他人呢?”
她皺着眉,不岔道:“我不喜歡被當做是別人……”
她維持着姿態,更像是僵住了脊骨,撕開緊閉的嘴脣上下翕動。
“就連在家時,你們也只是把我當做是工具,他們都說我是伊莉娜……可我不是。”
“你是坎貝爾,記得嗎?你是我的血脈。”父親說。
“不……”她幾乎是吼出來,“我只是你的工具,用來與其他人聯繫的花瓶。”
不等父親開口,她繼而又說。
“你和他們都一樣,只想讓我怎麼做,從來不考慮我想要做什麼。既然這樣,那我不如輕鬆些,乾脆就如他們所想,成爲真的伊莉娜。這樣不就把事情解決了嗎!”
話到最後,她的身體受到情緒薰染,抑制不住的發抖。刀叉在盤子上發出很大一聲撞擊,難聽而刺耳。艾達索性丟開刀叉,未蠶食乾淨的醬汁被摔在桌上,迸濺起來直碰其他人。
離得最近的父親和弟弟臉上都掛着黑濃醬汁,顯得滑稽。
男人慢條斯理的取過墊在膝蓋的餐巾,蹭掉臉上的醬汁後順便也幫小兒子清理了一把。
他放下染了污漬的白布,用無奈的口吻,連同目光一齊飄向自己的小女兒。
“這是孩子氣的做法,而你已經不是孩子了。”他啞聲說,眼神卻格外明亮,“你是我的女兒,你不應該破罐破摔,應該學會思考。”
艾達克制不住地砸動桌子,長桌猛地震顫,伴隨着熊熊怒火,她的雙眼佈滿猙色,黑髮跟着舞動,如同一層黑影,恨不得吞噬掉觸目所及的事物。
“你以前不給我思考的機會!現在又想讓我自主考量!你從來都沒尊重過我的想法,你不配做我父親。我一點兒也不想在這個家呆!!”如果怒火能夠具現化,想必她的嗓子已經開始冒煙,“你完全沒考慮過我的真實感受,你收養的那些養子也對我不尊重,你甚至沒對我說過一句抱歉,你根本沒把我當你的女兒看!”
她粗暴地拽下耳環,手鍊,一件不剩的揚手砸到桌上,宣泄積壓已久的衝動。
“老傢伙,說到底,現在的你不過只是我一場噩夢,一個幻想。你也不是我父親,沒資格稱我爲女兒!”
周圍的場景瞬間轉換,長桌也消失於視野,滿滿一桌人忽地只剩下倆人。
艾達和她的假父親。
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家庭在哪裏,總之不應該出現在這裏,這裏充其量僅是她的噩夢。
男人表情不變,他低了低眼,脊背卻挺的很直,晦暗灰眼中除了沉默,影影綽綽泛有其他情緒。
他重新擡起頭,穩穩接住了艾達滑來的目光,就在剛纔,她的靚麗裙裝變成灰撲撲的衛衣,琳琅掛飾亦被捨棄。
“對不起。”
他的嗓音很低,音色如同咖啡的苦質撩拂口腔,又如碾碎的咖啡豆,給肌膚帶來澀然感。
艾達明顯地怔住一瞬,剛噴發的情緒倏地啞火,她張着嘴,一副難以置信的姿態,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