踹喫散夥飯,那天我心情很差,因爲剛剛得知F要去英國,而我是從別人口中才得知的,他之前一點都沒跟我說。幾個男生說上了大學第一件事就是找女朋友,大一結束之前必須要有初戀,我們的逗比班長還很有工作效率的迅速成立了“初戀終結小分隊”,F也被列爲隊員。
結果F特別淡定地說:“我已經有初戀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是看着我的,大家先是起鬨,然後順着他的目光看到呆若木雞的我,頓時安靜了。
我當時覺得特別氣憤,你都要走了,現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逗我好玩嗎?我冷着臉回答他:沒有,初戀是兩個人的事。
這估計是我這輩子說過最恨的話。
他與我對視了幾秒,然後低頭,不再說話。後來有人換了個話題,大家就都沒再提着一茬。結束之後鳥獸散,各自回家,不知怎麼就剩我們兩人,他陪我在路邊打車,我能感覺出來他在生氣,車來的時候,我故作輕鬆地跟他說:“到了那邊保持聯繫呀。”
他面無表情地說:“不會再聯繫了。”
他真是言出必行。那之後的四年,他沒再主動找過我,我給他留言,他也沒再回過。
我知道很多人不能理解我爲什麼會拒絕他。我很認真的想過這個問題,起初覺得自己是賭氣,氣他走這麼遠,竟然都沒有告訴我。
但假設他不走,留下來,那我會接受嗎?
好像也不會。
遇到自己喜歡的人,反而小心翼翼不敢更靠近他,我不太明白自己這是什麼心態。後來我看了一部電影,男主角問他的老師:“爲什麼我們總愛上那些不在乎我們的人?”
他的老師回答:“因爲我們總覺得自己不配得到更好的愛。”
恍然大悟,是的,我覺得自己不配得到他的愛。
我性格里有種根深蒂固的自卑。小時候大人們總拿我跟哥哥比較,觀潮很聰明,我處處都比不過他。再長大一些,又突然生病,總覺自己是家裏的累贅,對未來毫無指望。青春期時懂事了,開始察覺到自己的家庭的與衆不同,單親家庭讓我變得懦弱又敏感。
有一回去F家玩,徹底懂什麼叫自慚形穢。
倒不是說他家經濟條件有多好,而是那種家庭氛圍讓我羨慕,開明,和諧,父母相愛。我記得他家客廳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亮堂堂的,當時我就想,在這個家裏長大的孩子,一定光明坦蕩。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帶女孩子回家,他媽媽表現得很友善,飯桌上問起我家的情況,問我父母是做什麼的。
真的只是無意間的一個問話,卻讓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窘迫。
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也許慌亂地撒了個漏洞百出的謊吧。
臨走時她媽媽送了我一罐她自己做的玫瑰餅乾,和善地說下次再來。
我也笑着點頭答應,但我知道我不會再來了。
我很喜歡他家,喜歡那個落地窗,也喜歡他媽媽,但我不會再來,因爲擡不起頭,會羞恥。
我的青春期就是這樣——自卑,擰巴,敏感。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明白他爲什麼喜歡這樣的我。
我們就這樣一直沒有聯繫,後來大學畢業我在長沙工作。母校六十年校慶的時候我回了趟老家,和高中同學聚會,才知道F也回來了。
班長給他打電話,說:“我們在XXKTV你來不來?”我有預感他會來,果然,沒多久班長就出去接他了。
我緊張得要命,坐立不安,最後很慫地躲進洗手間。
我在那裏磨磨蹭蹭十多分鐘,各種心理建設自我安慰。然後整理頭髮,深呼吸,推門進去。
人羣裏我一眼就看到他。
特別奇怪,我們四年沒見,KTV裏燈光那麼暗,人那麼多,他也沒有坐在最中間,但我一進門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頭髮剪短了,穿着我記憶中沒見過的黑色毛衣,瘦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
他擡頭,與我對視了幾秒,然後漠然地轉移了視線,完全沒有要和我打招呼的意思。
因爲沒有空位,我只好悻悻地坐到點歌機旁邊,低頭點歌假裝自己很忙。F坐在隔我兩個人的位置。
自打他出現後,我就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哪了,心裏亂作一團。我得給自己找點事做,假裝自己不是很在乎他的存在。正好桌上有聽可樂,我看到救星似的拿起來,摳了兩下沒拉開,只好尷尬地默默放回去。
誰知我剛放下,那罐可樂就被人重新拿起來,啪一聲打開了。
是F。
他一邊神色自如地把可樂打開,放到我面前,一邊側着頭跟旁邊的人說話,整個過程甚至都沒看我一眼。
我突然很想哭。
那次之後我們的關係緩和了一些,開始恢復聯繫。說來很有意思,我跟他絕交的時候沒有吵架,和好時沒有大哭,在一起時沒有告白,後來結婚也沒有正兒八經的求婚,都是自然而然的就發生了……好像我們都知道它會發生,只是這一刻到來了而已。
那次之後我們的關係緩和了一些,開始恢復聯繫。他去了北京工作,我在長沙。有一次他來出差,我約他喫飯。
那天我從公司出來,遠遠的看見他穿了件黑色風衣,一個人在路燈下抽菸,秋風瑟瑟,他皺着眉頭心事重重,背後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燈,襯得他更加寥落。
我是後來才知道的。那段時間是他人生的低谷,應該是他最絕望的時刻,替上司背了黑鍋,丟了工作還欠了很多債,他常常失眠到深夜,用拼命工作麻痹自己,很多苦都只能憋在心裏,沒有人可以傾訴也不願意傾訴。
那一瞬間特別心疼他,感覺他肩上有很重的擔子,我卻從來沒有替他分擔過什麼,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學會的抽菸。
我繞到他身後拍他一下。他看到我,眉頭一下子書展開,好像很高興的樣子,順手把煙滅了。
那天我們聊了蠻多,大多是回憶和工作,對感情的事避而不談。
一直坐到打樣,從飯店裏出來,街上行人寥寥,還飄着小雨,我們都不急着回家,就沿着馬路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