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通”一聲,一團酒氣沖天的東西從房頂上掉了下來。嚇人一跳。那人撲打着屁股上的灰塵,遞給他一張紙。
順手拉開譁,兩尺寬的宣紙,足足有五米長
“這太多了”他慚愧般低下頭,一手揉緊了紙角。他現在的身體,恐怕不足以完成這麼多
“嘻嘻,不急不急。你先看着,有什麼最想做的先做。其他的,往後放一放就是。”
渾身酒氣的浪蕩男子恬着臉朝他傻笑,他皺皺眉,眼神慢慢在紙上掃去
哈這是什麼啊
潛入軟玉溫香院,往姑娘們的茶碗裏放蟑螂,然後躲起來看她們被嚇得花容失色;
一天之內喫遍揚州所有大菜館,喫完就跑;
把陽春館窖藏的十年珍釀偷出來倒在西湖裏,讓大家一起分享好酒;
去那個姓武的小子賭坊裏大賭,賭到他賭坊倒閉爲止;
裴侍郎的二舅舅的三女兒的小外甥女今天比武招親,去看熱鬧,攪局,順便揩油
這都是什麼啊
“怎麼樣,有沒有你何意的活動啊,小云子這可是我想了好幾十個晚上纔想出來的能讓你開心的辦法啊”
讓我開心不對吧話說你跟我認識一共才幾個晚上
“你叫我什麼”他聽到那三個字,心中猛震。已經多久沒有人這麼叫過他了
“喂喂,別老是你啊你的告訴過你多少次了,叫我二哥”
纔不會叫這個酒鬼瘋子哥楚雲深把紙一揉一丟,把臉往衣領子裏一埋,轉身就走。
“怎麼了當老三還不滿意你別忘了,這老三的位子還是南歌讓給你的喂,別走啊我一個人去軟玉溫香院的話很沒意思的,去不去你給個痛快話”
“砰。”關上門,總算是清淨了。
雖然,召喚刻印的疼痛每天都提醒着他那些抹不去的過往。但日子究竟鬧哄哄得繼續着。無怨無悔的包容,滿臉傻氣的逗樂,溫柔細緻的關懷,已經越來越少讓他想到死。
他只是不明白。他們爲什麼要無緣無故得對他好。
他是魔尊的靈獸,就算不是心甘情願得與魔爲伍,可也殺過那麼多他們的朋友。
他們不殺他,更不利用他,沒有把他當做殺人的兇器。
這一切實在很難說得過去。
那種讓他實在無法置之不理的真誠,更讓他很難開口詢問答案。
“接着。”
直到有一天,夏孤臨把那把黑沉沉的橫刀擲給他。
他恍惚得接住,從心底戰慄。跟他想象的不同,沒有任何殺氣,治癒慈悲的刀,讓他忍不住在心底流淚。
“這是橫雲刀,從今天起,你就是它的主人。”
楚雲深拔刀。清冷祥和的光芒照在他眼中,淚已奪眶。
他咬着牙不讓自己哭出聲。
這是一把無法殺人的治癒之刀。被治癒的,不是那些刀下餘生,而是使用刀的他自己。
“爲什麼。”他在夏孤臨起身離開時叫住他。
終於忍不住要問答案了麼夏孤臨轉身,嘴角掛着淺淺的微笑:“從這一刻起,你不在是殘忍靈獸楚雲深,而是橫雲公子楚雲深。你,重生了。”
重生
是說,可以重新活一次,重新開始
“爲什麼”他握刀的手顫抖着,他受不了這種,好像握着另一個人的手的感覺。
“因爲”夏孤臨閉上眼睛,“從前的你已經死了。在你殺那些你不想殺的人的時候,你已經殺了你自己。你,已經無法再殺人了。”
無法再殺人
怎麼可能他是這世上最殘忍的靈獸,他殺了所有人全村的長輩,親人,鄰居,夥伴,都是一個個倒在他爪下的還有那些素未謀面的強者,弱者,梟雄,豪傑,可憐人
他殺了那麼多他是最完美的殺人兇器,他怎麼會殺不了人呢
“啊”他瘋了一樣握着刀朝夏孤臨衝去。沒錯,早就想殺了他,早就想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夏孤臨穩穩站着,不躲不閃。
刀尖乘風,猛然停在夏孤臨左肩上方。刀光一寒,“嚓“的一聲,衣服應聲裂開,皮膚裸露。
月光填滿了還未癒合的深深的傷口。爲何刀還沒劈下去,他的心中反而已經開始疼痛
楚雲深苦笑。他的確已經殺不了人了。哪怕這世上對他好的人,只有這麼幾個人,他也無法再欣賞任何人的死亡了。
“我不配活着。”他的刀在傷口上顫抖着,泣不成聲。
“聽我說,雲深,不要把自己當成罪孽深重的人。”夏孤臨按住了他握刀的手,“殺死全村人的人,並不
光亮如月的刀身上倒映着新傷。不知痛的是傷口,還是刀。
“既然你有幸能作爲六尾靈狐最後的血脈活着,你就要代表你愛着的人,愛過你的人好好活着。或許,更是爲了你自己。”
總要有人揹負殺死全村人的罪名。
總要有人活着。
總要有人痛苦。
“可是,僅僅活着就足以報答我的親人麼他們白白得死去,難道在九泉之下就得以安寧麼”
“你已經跟過去的你不同了。你不再是殘忍靈獸,你是橫雲公子。有我,踏月,南歌陪着你,相信你,幫助你。我們一起攜手,努力改變這一切。總有一天,魔尊不能再爲所欲爲得支配別人傷害別人,無論是妖還是人,都可以覓得屬於自己的樂土,享受上蒼給予的快樂和寧靜,再也沒有殺戮紛爭”
楚雲深的淚大顆大顆得滴落在夏孤臨的衣襟上。
“有些夢雖然冰不可及,但並不是不可能實現。”
楚雲深伏在夏孤臨肩頭放聲大哭。殘忍如他,怎配得到如此慈悲的原諒。
他握着刀,刀刃慢慢陷入夏孤臨的傷口。溫和的金光慢慢撫平着哭泣的傷口,太陽躍出了地平線。要怎樣感激上蒼,才能表達這迎來新生的感動和快樂。
他不再是一個人。
“你們相信夢,我相信你們。”
橫雲刀發出柔和的金色光芒,將南黎辰傷痕累累的身體籠罩其中。全身的傷口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癒合着,落襖的表情從悲慟扭曲成憤恨,緊咬的紅脣如同滴血。
“那些不過是夏孤臨爲了奪得天下收買人心所說的話罷了他對你何嘗有情義他現在又何嘗不是在利用你對付我”
楚雲深淡淡道:“他對我無情義,姐姐對我有情義姐姐跟從前的我一樣,只是殺人兇器,何來感情”
殺手有情則必死。
落襖氣得渾身發抖,她再一次嚐到了欺騙和背叛的滋味她盡心盡力照顧了那麼多年的小狐狸到頭來,竟對她說出這樣的話
無情的畜生
“如果不是魔尊,我全村的族人根本不會死於非命。你們奪走了我的感情,希望把我培養成無情無心的完美兇器,到現在居然又來跟我談感情,這算什麼呢”
自相矛盾南轅北轍還是緣木求魚
落襖冷笑。楚雲深說得沒錯,劍是兇器,筆墨紙硯是兇器,她也是兇器。殺手有情則必死。她這種人,根本不配跟別人談感情
可是爲什麼她偏偏就是個有情的殺手呢她對那麼多人付出過讓她痛徹心扉刻骨銘心的感情,晏離兮,楚雲深
她什麼都沒有得到。
晏離兮看都不願多看她一眼。拋棄她。想殺了她。
楚雲深呢
他自己得到了拯救,獲得了重生。
落襖呢卻要獨自面對殺戮,爭鬥,爾虞我詐,永遠永遠都沒有盡頭
好吧。
“雲深。”她瘋狂的眼神平靜了下來,“我殺了你或者,你殺了我吧。”
金光流動,成了房間裏唯一的聲音。
“我還不想死。”楚雲深呼了口氣,他等的不是跟落襖對決這一刻,她也是被利用的兇器,不是真正的仇人。他忍受着召喚刻印的疼痛,通過無休無止的沉睡苟延殘喘得活着,除非有夏孤臨的指示,他不能輕易使用靈力。他無論怎樣都要活着,爲的就是不死在魔尊前面。
“我也不殺你。”他走過去,手握住橫刀慢慢抽離黎辰的身體,“你走吧。”
走
走去哪裏
可還有歸處麼
回去硯部,死在晏離兮手裏;或者留在這裏,死在六公子手裏。
左右都是死。
呵。
一個人苦苦撐了這麼久,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向滅亡。也許,等的就是這一天吧。
審判的時候,終於要到了
“砰”。
他終於倒下了。他拄着橫雲刀雙膝跪地,大口大口喘息着,眼前卻是漆黑一片。
因爲動用橫雲治癒之力,消耗了本來就不多的體力和靈力,別說他不想殺,就算想殺,也不能把落襖怎麼樣。
落襖俯視着他,面無表情,冷若冰霜。
“倉啷”一聲,五根宵練刃再次伸長的聲音如同五把冰冷的劍同時出鞘,寒光照耀着落襖沒有一絲光彩的眼,慢慢逼近楚雲深的頭頂。
既然她現在已經什麼都沒了,那她做與不做,殺與不殺,已經沒有任何區別。
她的眼神忽轉凌厲。
“楚雲深我希望你不會爲今日的選擇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