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跟隨衆位弟子單膝跪地,拱手拜掌門。衆位長老亦是掌門弟子、師侄,紛紛拱手拜之。冷冰細觀毓揚真人,俊朗英氣溫雅如玉,看面容只有三十歲上下而已,可稱得上是駐顏有術。他身側這些長老不像他的後輩,反而看起來比他要年長許多。但他那種一派之掌門的氣勢,卻是毋庸置疑的。
所幸,毓揚真人的目光還未循着流雲催雪而來,倒是背後兩束如炬目光灼灼炙烤着冷冰。是嬌娥姐妹她們故意站在冷冰背後,莫非,已經有了十足的準備
隨機應變。冷冰雙眉微皺,只看一天級弟子走到衆弟子隊列之前,轉身拜掌門。掌門點頭道:“開始吧。”
那天級弟子方轉過身,從袖中掏出一卷軸,緩緩攤開,朗聲宣讀道:“崑崙派第二十五代首席大弟子,滅靈死士隊長,死靈山封魔結界之魂首毓甄,擅自脫離結界,致使結界中千條亡魂不得再入輪迴,滔天大罪,天道難容”
“不必唸了。”掌門止住那位弟子,大殿中陷入一片靜默。冷冰心中快速思考着,這個毓甄難道就是毓揚掌門的師姐,滅靈隊的隊長,前些時候招致死靈山妖魔之亂的罪魁禍首
“帶她上來吧。”掌門道。冷冰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莫名的緊張,讓她不敢望着緩緩從側門走進的三個人是左右兩個高級弟子,押着中間一淡紫衣裙,手銬腳鐐鋃鐺作響的女子。
就在看到她的瞬間,冷冰眼中完全只剩下她一個人。熟悉的丫鬟服飾,黝黑的膚色,和藹的面龐,溫柔的微笑
爲什麼會是她。
烏梅。
大殿上的涼風吹動着烏梅的衣角,她慢慢走到玉座之下,垂首跪在掌門面前,也跪在掌門身後歷代掌門,千名滅靈死士的靈位之前。白燭光如來自幽冥的目光灼灼照着她年輕不再的臉,她始終沒有擡頭。她不想這具無辜的軀體,這張無罪的面容被打上罪惡的烙印。
可是毓揚掌門的目光卻穿過了她的身軀,直視着她的靈魂和記憶。不,那些記憶,或許位列仙班的他早已淡忘,他審視着的,是她的罪惡。爲了一己私利利用同伴,又爲了一己私慾拋棄同伴。罪無可赦。
“毓甄,你自己可還有話說。”
掌門問。她搖搖頭。跪在昔日同門靈位之前,她已經做好了接受任何懲罰的覺悟。魂飛魄散的同伴們無法懲罰她,她所信仰的天道也早已懲罰過她。現在她面對的,是毓揚真人,這個最想置她於死地的,等這一天等了一百年的人。
自從相遇的那天起,他們就註定了你死我亡。
一百年前。那個時候,還沒有武府,沒有武陵春,更沒有他最信任的貼身侍女烏梅,更沒有梅花三弄之情報女王烏梅。而在巍巍崑崙,崑崙派豐城臺的練劍場上,卻有一個英姿挺拔,巾幗不讓鬚眉的身影。她身着青色的崑崙派道服,其上不同於其他弟子的淡銀色花紋昭示着她首席大弟子的身份。
原本破空沖天的長劍揮舞聲,“喝”、“嘿”聲,都在她進入練劍場的同時戛然而止。弟子們都如臨大敵般心中警惕萬分,紛紛停了手裏的動作,拱手齊齊行李:“大師姐”
她揹着劍緩緩走近,凌厲霸氣的神色讓衆弟子不敢直視。她掃視一圈,銳利的目光很快篩出了她不希望在練劍場上看到的東西。
她抱着肩,沉聲道:“毓賢,毓揚,毓顒,出來”
“是”三個人在驚恐和猜測之前疾走到她面前,惶惶不安,不知自己犯何過錯。其餘沒被叫到的弟子又是慶幸,又是擔心着這三個人。
“你們三個,給我去思過谷思過,今晚不準喫飯”
“呵,隔一天思過一次麼我能問是爲什麼嗎”
毓揚忍不住發問。回想剛纔,他一直在認真練劍,甚至連毓甄走進練劍場都沒發覺。他到底犯了什麼過錯爲什麼又要思過
本來已經轉身走掉的毓甄回頭看着他。橙紅色的夕陽將她俏麗的眉眼染得豔麗而含蓄,高傲的眸光,卻是何時都未變過。
“呵,師父早就把練劍場交予我負責。今日,我就再把練劍場的規矩說一遍。第一,練劍不準偷懶,被我逮到的去思過谷思過一天;第二,不準聚衆鬧事,違者戒律堂領受鞭刑;第三,不準在練劍場喫東西;第四,不準在練劍場大聲喧譁;第
毓甄說着,走到角落,一腳將雙臂合抱粗的圓木踢到毓揚面前,冷笑道:“我忘了,你不是練劍偷懶,是腿上有傷對吧。”
毓揚咬咬牙,他看着腳下的粗木,不知道毓甄又要如何刁難他。自從入門起,這個霸道得不像女人的傢伙就處處跟他作對:搶在他前面領悟新劍法,搶走他想要的劍,連盛飯都要跟他搶勺子;他倆分明劍術修爲不相上下,他卻偏偏在比劍之前受傷,輸掉對決將首席弟子之位拱手相讓;她成爲首席之後接管練劍場,更是變本加厲得折磨他,幾乎每隔一天就要罰他思過,跑圈,照料苗圃,餵豬餵雞
有什麼招儘管使出來吧,不像女人的女人。首席大弟子的位子雖然被你搶去,可將來掌門的位子,我一定不會讓給你。
毓揚想着,野獸般冷峻的眸子瞧着毓甄。他們兩個都是爭強好勝,連看着對方的眼神都是那麼像。一山不能容二虎,在一起一天,就要鬥一天
“你揮這個,五百下。哼,看在你受傷的份上,減輕一點,三百下好了。”毓甄足尖踢了踢圓木,轉身離去。衆位弟子幾乎不敢相信,這麼重負荷的練習,身上新傷舊傷疊了一大堆的毓揚是不可能完成的
毓揚卻沒再發問,抱起圓木的同時,腰間的痛楚讓他劍眉不由自主得一搐,本來就不斷流淌的汗水懸掛在下巴上,不堪重負般,滴落到了溼透的上衣上。
“可是,毓甄師姐哥哥他身上有傷,這樣訓練他的傷口會裂開的”
人羣中忽然鑽出一瘦小的身影,是個孩子,只到毓揚肩膀那麼高。他奔向毓甄,想爲毓揚求情,卻被毓揚叫住:
“毓舒,不用求那個女人。”毓揚說着,將圓木扛在肩上,冷冷道,“五百下,揮不完,我是不會離開練劍場的。”
衆人愕然。兩個不服輸的人擰到一起,一個人發狠,另一個卻比他更狠。小毓舒擔心得看着哥哥,又看看毓甄大師姐。他們兩個卻是若無其事的樣子,一個獨自走開,另一個已經抱着圓木,走到安靜處,開始揮動了。
翌日凌晨。漆黑的練劍場上,終於透入了涼薄但充滿了希望的陽光,照着那個揮動着圓木的身影,“四百九十七,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
揮動木頭的虎虎聲停止了,靜靜的,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和汗水大顆大顆撲撲滴落的聲音。滿手血泡的刺痛感他已經習慣,身上傷口的痛楚也當成了理所當然的存在,艱苦的一夜終於過去,他馬上就要完成那五百下,馬上,就要贏了。
這種程度的挑戰,他怎麼會輸給,那種女人
“四百九十九五百”
毓揚咆哮着,將圓木揮向旁邊的劍架。只聽噼裏啪啦聲,手中的圓木已經碎裂爲千萬片紛紛崩落,劍架也在撞擊下傾塌,傷痕累累的劍散落一地。
贏,贏了
他全身力氣都被抽乾了似的,靠着牆慢慢坐下來,擡起完全沒有知覺的手擦脖頸上一刻也沒幹過的汗水。贏麼,真可笑,說起來,還是跟那個女人追求着同樣的東西。贏。
說贏並不準確。應該說是,不想輸而已。
“哥。”
一個怯怯的聲音喚醒了疲憊不堪的毓揚。是毓舒,他來幹什麼
他抱着飯籃子快步走到毓揚面前,飯菜的香味提醒着毓揚,他不光很累,而且已經很餓很渴了。不管這飯籃子裏裝的是什麼,隔夜的硬饅頭也好,完全坨成疙瘩的麪條也好,沒有任何味道的水煮白菜也好,他都能一口把它們喫下去,連碗邊都舔得乾乾淨淨。
毓揚的手先伸向酒壺,卻被毓舒攔住。他孩子氣得看着他,眉毛擰得那麼緊,就好像在跟手一起用力,不能讓他拿走酒壺似的。
“哥,聽我的,你現在身上有傷,只能喝一口哦。”
“呵。”毓揚笑笑,他來崑崙派是爲了學習世上最強的劍術,本來也不指望和自己的競爭者交朋友。只要他的親弟弟關心着他,他也能照顧弟弟,這就夠了。
“好。”毓揚說着,舉起酒壺猛灌進喉嚨,一飲而盡。
真是拿這樣的哥哥沒有辦法呢。毓舒嘆了口氣,阻攔不及,只能在此眼睜睜看着他把一壺酒喝了個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