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他剛從白石皓和允青霜家中回到鳳凰宗,便聽侍衛說叔叔繁於春在鳳凰殿等他。
繁雅志當時便覺不妙,以爲叔叔要管教他了,他這幾年一直往山下跑,雖然沒有荒廢修爲,但終究沒有從前勤勉。
他忐忑不安地去見了叔叔,然而繁於春並沒有如他所想那般教訓他,只是臉色嚴肅地道:“小志,你父親想來短期內無法出關,他閉關前曾託我看着你。
你父親愛子心切,自小對你嚴厲,但過猶不及,修行之事不可急於求成,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現在也大了,心裏有分寸,因此這兩年來我未曾插手你的事,我見你這幾年雖貪玩了些,修爲和劍術還是精進了,很好,不愧是我鳳凰宗宗子,你阿爹若出關,也會誇賞你。”
繁雅志有些心虛地低下頭,他練劍的時間比以前短多了,阿爹若知道他天天往山下跑,不罰他就不錯了,如何會誇獎?
繁於春的話還未說完:“我尋你來,是有事要對你說。”
他站起身,走向立於殿中的一座仙龕,那仙龕上直直插着一口寶劍,他指着寶劍道:“你可知道這把鳳尾劍的來歷?”
衆人皆知,鳳凰宗有超品法寶鳳尾劍,出鞘之時劍氣上徹於天,下沒於地,可崩山斬海,可割魂裂魄,鳳尾劍一出,便要喋血而回。
繁雅志作爲鳳凰宗宗子,自然知道鳳尾劍的來歷,他不假思索地答道:“五千年前,我鳳凰宗祖師爺繁人意與鳳凰蒼尾結契,主寵相伴八百年,祖師爺一朝飛昇失敗,道消身隕,只留下一柄本命佩劍。
蒼尾不願獨活,觸劍而死,其元靈遁入佩劍之中,五色翎光沖天而起,由此成就超品法寶鳳尾劍。”
“正是如此。”繁於春捋了捋頜下短鬚,微笑道,“這是人人皆知的掌故,還有些祕辛,只有咱們繁家人才知道。”
繁雅志有些摸不着頭腦:“什麼祕辛呀,我不知道啊。”
“你呀,”繁於春搖搖頭,“你可知道超品法寶有多珍貴?整個天午大陸尚存的超品法寶不超過一掌之數,其中麒麟甲、鎖魂碑、風雨釧在千年中輾轉多人之手,除了幽明宮的改命盤,只有我鳳凰宗的鳳尾劍傳承至今,未曾流落在外,你可知道是爲什麼?”
“是爲什麼呀?”
“因爲鳳尾劍中有繁家人的血。”
繁雅志更不明白了:“什麼血?蒼尾觸劍之時,祖師爺已經身消魂滅了呀。”
繁於春並未解釋,他直接劃開了自己的手腕,湊近鳳尾劍,赤紅鮮血汩汩滴落在劍鞘上,迅速滲入劍身消失不見,
繁雅志嚇了一跳,險些驚呼出聲,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原本有些黯淡的鳳尾劍在飲了鮮血之後似乎炫亮了許多,泛起一股鮮明的生機來。
他心中泛起一股排斥的情緒:“鳳尾劍喜歡飲血?”
“別胡說。”繁於春糾正他道,“鳳尾劍並不喜歡飲血,這是咱們繁家人掌控鳳尾劍的方法。
祖師爺仙逝之後,其他人根本不能駕馭鳳尾劍,還是一個老祖宗想了個法子,讓人滴血與鳳尾劍相認,鳳尾劍果然不再排斥,除了繁家人之外,其餘任何人想要使用鳳尾劍,都沒有好下場。”
“原來是這樣。”繁雅志心裏舒坦了一些,又有了別的疑問:“只要滴血相認過,所有繁家人都能駕馭鳳尾劍嗎?”
若是這樣,爲何他沒見父親和叔叔使用過鳳尾劍?
“自然不是。超品法寶沒有那麼不值錢,即使是繁家人,滴血相認也只是接近鳳尾劍的前提,大多數人即使能靠近鳳尾劍,也連劍都拔不出來。”繁於春示範地握住劍柄,用力一拔,輕微的“咔嚓”聲後,殿內響起一陣嘹亮的鳳鳴,道道虛幻的五彩翎羽出現在眼前又散去,
繁雅志定睛一看,鳳尾劍只拔出了半尺,便是隻有半尺,也如烈日升空,焰氣騰騰。
繁於春嘆息道:“我拼盡全力,也只能拔出半尺罷了。”
繁雅志突然問:“那父親呢?父親能拔出鳳尾劍嗎?”
“不能。”
“父親也不能嗎?”繁雅志心中有些失望,好似父親一向偉岸的姿態出現了些許裂痕。
“近三百年內,沒有一個繁家人能完整地拔出鳳尾劍,你父親是單金靈根,當年曾被你祖父寄予厚望,但他也不能做到。”
繁於春似乎同他想到了一處:“志兒,你繼承了你父親的單金靈根,比他更早結丹,天賦更高,第一次滴血相認時時若不能完整拔出鳳尾劍,此後也難以取得劍靈認可。
你父親總想讓你修爲高些再嘗試,所以一直沒有將此事告知於你,但滴血與鳳尾劍相認的年齡最好不要超過十五,你也差不多到時候了,我看時機差不多了,你今日便試試吧。”
“若是……我也拔不出來怎麼辦呢?”繁雅志有些惶恐。
繁於春嘆了口氣:“叔叔並不指望你能完整地拔出鳳尾劍,三百年了,鳳尾劍再沒出鞘。只是你父親對你期望甚高,他希望你等十五歲時再滴血。
我想着,與其讓他到時遷怒於你,不如趁他閉關時先嚐試一番,若是成功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便說是我的主意,也好替你頂一頂。”
繁雅志心中感動,他也覺得叔叔說的有道理:“那我……現在就試試吧。”
他有些不安地走近鳳尾劍,忍着疼痛劃破了手腕,縷縷鮮血落入劍鞘,眨眼消失。
在繁於春的目光中,他緩緩地握住了劍柄,一股恐怖的威壓朝他碾壓而來,尖銳而憤怒的鳳鳴險些刺破他的耳膜,他猛地鬆了手,後退幾步。
“怎麼了?志兒,不要擔憂太過,便是拔不出也不要緊的。”繁於春以爲他太緊張了,鼓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繁雅志心口狂跳,他將已涌到喉頭的鮮血咽回去,若無事情地道:“我覺得父親說得對,到十五歲時再試,我會更有把握。”
繁於春十分驚訝:“怎麼改變主意了?”他又嘆了口氣:“也罷,隨你吧,只是你當明白,能否拔出鳳尾劍,跟修爲與年齡關係不大,你莫要過於執着。”
“叔叔,我知道了。”他彷彿隨意地問道,“對了,若是外人來與鳳尾劍滴血相認,鳳尾劍會如何反應?”
“鳳尾劍兇名在外,已經許久都沒有過這樣的蠢貨了,不過,兩百年前有一靜塵期散修潛入我鳳凰宗,試圖盜取鳳尾劍,他不知從哪聽到的消息,以爲只要獻祭鮮血便可駕馭鳳尾劍,供奉了十滴心頭血後強行拔劍,當時便被鳳尾劍劍氣擊出殿外,重傷瀕死。”
繁於春的語氣頗有些得意:“鳳尾劍只認咱們繁家人的血脈,外人絕無可能駕馭它,連接觸都會被反噬。”
“這樣啊。”繁雅志低下頭,拱手行禮,“叔叔,侄兒該去練劍了,先行告退。”
他鎮定地退出鳳凰宗,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的一瞬間,強行壓抑許久的心頭血猛地噴射而出,濺了滿地赤紅。
他彎腰咳嗽許久,心知肺腑受損嚴重,這都不算什麼,令他腦中亂成一團的,是他觸碰鳳尾劍的那一剎那,從劍中傳遞而來的強烈的憤怒和抗拒之意所代表的意思。
繁於春的話再次響在耳邊:“鳳尾劍只認咱們繁家人的血脈,外人絕無可能駕馭它,連接觸都會被反噬。”
鳳尾劍只認繁家人的血脈,他卻被鳳尾劍敵視……
繁雅志惶恐地靠在門上,心口狂跳。
這代表……他不是繁家人嗎?
這個念頭彷彿一柄重錘砸中他的腦袋,讓他腦中嗡嗡作響。
不……不可能……他是父親的孩子,他是繁家人……
他無法接受,十五年來理所當然、根深蒂固的想法突然被推翻。
不可能,他不可能不是父親的孩子,他不信!!
他胡亂擦乾臉上的血,轉身出了房門,一路上避開所有人,偷偷再次返回了鳳凰殿。
已是夜晚,鳳凰殿中連灑掃的雜役都離開了,殿中空無一人,只剩插在仙龕上的鳳尾劍傲然直立。
繁雅志靜默片刻,掏出一個上品隔識符,將整個大殿的動靜與外界隔離,才慢慢走近仙龕,用自己的佩劍狠狠割開了手臂。
大股鮮血洶涌流出,澆灌在鳳尾劍劍身。
他等了片刻,孤注一擲地伸出手,猛地握住劍柄。
滾開!!!
鳳尾劍劍靈清晰的怒斥沖刷着他的神魂,劍光猛然大漲,繁雅志痛叫一聲,被千鈞罡氣震飛到殿門前,只差一尺就要超出隔識符的阻隔範圍。
整個大殿靜默下來。
少年趴伏在地,無聲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