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從齒間漏風吐出的笑聲，驅使着伍琪擡起腦袋，朝着正廳的角落望去。
只見一個穿扮整齊的蒼老婦人，正坐在了木椅上頭，朝着這邊喫喫笑道。
“各位便是西來的道士？方纔是我家小子冒昧了，這地界無主，本就是個破廟，怎麼還能擋着別人落腳不成？來，那小娃娃，你若是不介意，我這邊就挺暖和。”
一牀薄被，便是這老婦人身上唯一可以保暖了的東西。
卻是未等到伍琪一行人回話，那在門口的富貴便是兩眼一瞪，飛也似地竄了進來。
“娘！這可不行，您都這歲數了，若是落得風寒，我怎麼有臉面去見大哥！”
這半大小子按死了那被褥，說什麼都不肯讓這老人褪下。
不過只是言語之間，伍琪多少也算是搞明白了這些人的關係……只是，僅憑這些信息，
老太太最終還是拗不過自家小子，輕嘆口氣，便搖搖頭，囑託道。
“你這小子……那我不給了便是，快些回去看門吧。再把小紅喚來，我有事要交代給她。”
富貴應了一聲，與伍琪擦肩而過的時候，而煞有其事地瞪了一眼，似是在隱約地警告些什麼。
而這番做派，讓伍琪卻是微微點頭——倒是個有些煞氣的小子，手裏頭應當也攥拿過幾條的性命。
“各位道長，還請坐吧。”
周遭也無板凳，伍琪三人便席地而坐。他們圍在了一根承重柱旁，與那老婦人相隔兩米多遠。
一經醞釀，最先開口的，還是身爲長輩的青光道人。
“老人家，我們今日只是暫住一晚，等到明日天放大亮，我們自會離去。”
“道長何必客氣，不過是間破廟罷了，那和尚能住，我們豈會住不得？出門在外，自當行個方便。”
這老婦說完，便咯咯地笑出了聲來。快活的氣氛四溢而出，讓伍琪一行三人都是輕笑出聲。
的確是個挺有趣的老太太。
“娘，您可是叫我過來了？”
哆哆哆的連響入耳，伍琪轉頭望去，只見那方纔在門口喊話的女子正手持木棍。
她臉上帶笑，側耳過來，一雙眼睛雖是又大又圓，卻無聚焦，只是執拗地朝着一旁望去，全然無神。
只見她一邊朝着身前探路，一邊踏着碎步快速走來。
這番模樣，讓六兒吃了一驚，不由得輕聲說道。
“這……可是眼疾？”
聲音雖低，落到了那姑娘的耳中，卻是一點都不差。
“正是，這位道長可是位姑娘？我聽聞您的聲音，又脆又清，應當是個好看的人家吧？”
她雖有眼疾，走路卻一點都不慢。不過小會兒，便已經挪騰到了老婦面前。
“小紅，去把袋子裏頭的拿出來些，分予這些道長。”
那婦人聞言微微一愣，臉上的表情凝滯了片刻，隨後卻又反映了過來，哎了一聲，便笑着繞到了旁邊的行李堆裏去。
都有了落腳的地方，又怎麼好意思喫別人家的東西？青光道人連連起身，擺手嚷道。
又是一番規勸，那老婦人眼見這牛鼻子老道這般堅持，這纔算是徹底地絕了那‘客氣’的念頭。
也是趁着這個機會，伍琪也六兒在旁傾聽，這才知曉了這羣人究竟適合來歷。
“在門口看着的，是我小兒子富貴，他今年十九，之前跟着清廷，當過兩年的兵勇。如今清朝沒了，他便退了兵籍，想要帶我回老家去。”
“敢問老人家是何出身？”
“老身乃是四川綿州人，早些年間，跟自家丈夫出來，我能識字，便擔任過些許的閒職。現在……已經過了三十有七餘載，也不知故土如何。”
原是四川中人，伍琪聞言微微點頭，卻說這羣人的方向正好與他們是相反着來的。
“三位可是好奇，我們這幫人究竟是和身份？呵呵，老身倒也不瞞你們，這些都是我大兒的下屬，是清廷的一個槍兵營出身的人，爲了平亂，久經沙場，雖都是落了殘疾，卻還能保住性命。”
“如今沒了清廷，便打算帶着大家一同回川，他們雖身有殘缺，但都是些精壯的漢子，做些農事自然不在話下。”
老婦似是身有不適，一口氣講了多些的話，這會兒便是咳嗽了起來，這也讓她的身影看來變得愈發傴僂，瘦弱。
“娘，這湯藥涼了些，您還是先喝了吧。”
小紅眼盲，卻也知道依牆而行，她託着個瓦罐，磨蹭着貼了過來。六兒眼見如此，快步上前，接過了那尚且還留有餘溫的湯藥。
“姐姐，您還是先坐會兒吧，讓我來拿。”
醫者自有仁心在，似是六兒這般，最是見不得這種人的淒涼模樣。
“那我就先謝過道長了，我能……摸摸你的臉嗎？”
六兒輕嗯了一聲，小紅便顫巍巍地伸出了手去，一寸寸地摩挲着丫頭的臉蛋。她的眼中無光，這會兒的嘴脣卻是微微上俏而去。
“不錯，真不錯。果然是個漂亮的好姑娘。若是我兒還在，這會兒……也該有這麼大了吧。”
微微低垂而下的眸子，伴隨着有些慌亂的動作。那婦人自知失言，這會兒訕笑兩聲，便又飄現出了那歡暢的笑意。
“富貴剛纔說是逮到了兔子，諸位道長若是不嫌棄，今晚還請喫些湯肉吧。”
不等衆人有所言說，她便摸着牆壁，踉蹌地離去。
眼看着那婦人遠去，六兒還想說些什麼，卻聽到那老太朗聲喊道。
“小娃娃，別跟去了。先把湯藥遞給我吧。”
出於職業習慣，六兒嗅了一嗅，臉色便是微微一變。她眨巴了兩下眼睛，擡頭問道。
“老人家，您可是有腦卒中的舊疾？”
腦卒中，亦有卒中一說，通俗地講，便是……中風。
伍琪皺起了眉頭，只因他也知曉，這個毛病……在舊時代也算是不治之症了。
老人家此時展顏一笑，卻是全無任何病患的苦樣。
“小道長還懂這些？倒是厲害了，老身確實有腦卒中的毛病，但湯藥調養有理，應該也是無大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