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終他都記得,自己是劇毒發作,生生痛死的。
但在夢中那樣真實地看到自己的死狀,又是另一種體會。
一輩子與世無爭,遠離紅塵,卻還是落得個被毒死的下場。
可悲的是,他並非死而無憾。
一身修爲名動四方。爲避免被同門猜忌,他儘量減少出入,終日留守歲寒居,醉心於自己喜歡做的事。
喜歡看山看水,喜歡琴棋書畫,喜歡擺弄物件,更喜歡從現有經書上參悟心得,進而寫出自己獨創的祕籍。
那本嘔心瀝血之作眼看就要著成,他卻毒發身亡。
唯一的心願,就是趕在論道大會之前,將這著作獻給道宗,既能助道宗贏得本次大會,又能造福後世弟子。爲此他緊趕慢趕,就連在山下撿到一個少年,苦苦哀求想要拜自己爲師,他都沒有答應。
少年最終被白師弟要去,他也命喪於白師弟之手。
那一世怕是再也回不去,只希望那個孩子能在白師弟的門下得到善終。
謝之嘆了口氣,坐起來,打量着目前所處的環境。
他記得失去意識之前險些摔倒,是何錚抱住了他。後面的事雖然他一無所知,但肯定也是何錚把他送到這個房間裏來的。
果不其然,他稍一轉頭,就看到了一旁陪護牀上睡着的何錚。
然後謝之有些錯愕。
何錚一米八六的個子,居然面朝牆壁,在窄小的陪護牀上縮成一團,就好像周圍的空氣是千鈞巨物,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好像還在說什麼,語聲低而細碎。
謝之正要下牀,忽然眉心微動,低頭就瞧見手背上插了一根銀針,上面用膠帶固定,另一端連在牀頭高懸的吊瓶裏。
邪門暗器?
他立馬拽掉針頭,下了牀。走到何錚身邊才聽清,何錚正在不停地念叨着“我不要……不可以……死也不可以……”
藉着窗簾透進的微弱晨光,謝之看到他皺成一團的臉。
就好像正在遭受煉獄酷刑。
什麼夢,能把人折磨成這樣?
謝之正想幫何錚一把,卻忽然愣住了。因爲何錚睡着,劉海垂在一邊,露出了平時難得一見的額頭。
額頭飽滿,眉骨高挺,給整張臉增添了別樣的氣質。
何錚的外形就是這麼奇特,劉海蓋住額頭和眉骨,整個人陽光乖巧,少年感很足。一旦露出額頭,就多了七八分氣勢。
所以何錚的粉絲經常誇他“留劉海奶,露額頭攻”,超強的可塑性讓他成爲各大造型師青睞的對象。
但謝之不懂什麼攻不攻,奶不奶的。
他在意的是,他突然發現何錚很眼熟,像是很久以前就見過,卻又想不起是在哪見的——原主的記憶在腦海中波瀾起伏,他整個人都有些亂套。
換班的護士早起查房,瞧見牀頭的吊瓶懸空滴漏,本該在牀上輸液的謝之,居然赤腳站在地上,頓時發出一聲驚呼,“哎,你怎麼把針頭給拔了?”
可是下一刻,謝之還沒怎樣,倒是睡在陪護牀上的何錚,一下子跳了起來。
他像是從夢中驚醒,臉上還帶着驚恐。
護士緊接着就發出第二聲驚呼:“錚錚!真的是你啊錚錚!原來你和謝老師在我們這裏住院!”
但她馬上發現何錚臉色不對,“錚錚你的臉色好差,都出汗了,我去幫你叫大夫看看吧?”
何錚已經回過神來了,暗罵自己昨晚大意,本來不打算睡的,結果一條惡評給搞砸了。
還好,昨晚的娛記都糊弄了,這種小場面更不在話下。
他撫平劉海,把目光落到謝之身上,臉上全是驚喜:“太好了謝老師,你一直都在。”
謝之正在一旁琢磨這個世界的追星行爲,猝不及防聽見這句,有點蒙:“……什麼?”
何錚神色疲倦,卻是疲倦中帶着欣喜,欣喜中帶着關切,“我夢到了你的葬禮,特別害怕,怕再也見不到你了。還好只是夢,謝老師安然無恙!”
謝之明白了,難怪剛纔的一瞬間,何錚表情是驚恐的。這個年輕人,連做夢都在記掛原主。
真是有情有義。
他輕聲說:“我沒事,你放心吧。”
目睹這一幕的小護士捂住嘴,激動地發出倉鼠叫:“錚錚做夢都想着謝老師!真是鋼鐵兄弟情啊!就說錚錚這麼完美的人,怎麼可能會跟人關係不好!”
何錚好像被誇得不好意思,輕咳一聲,“請問,你是來照顧謝老師的嗎?”
“是的。”護士連忙進來,“謝老師的葡萄糖還沒有輸完呢。”
謝之見她去拿針管,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何錚心裏好笑,這麼大個人怕輸液,但還是擋在謝之前面,對護士說:“他血糖低是因爲太餓,我讓朋友送點喫的來,可不可以不輸液了?”
“理論上是可以,要不你們先喫飯,我去問醫生!”護士應着聲,匆匆往外去,到門口還不忘再補一句:“錚錚……你真帥!”
何錚回以微笑,禮貌地說謝謝。
謝之站在他身後,感慨萬千。前生今世,第一次有人擋在他身前護着……真是沾了原主的光了。
二十分鐘後,何錚的助理阿然提着早點進了病房。
何錚接過來,把豆漿打開蓋子,遞給謝之。“謝老師,喫點吧。”
謝之嘆了口氣,接過去,喝了一口。
很甜,很香,但很陌生。
他已經許多年沒有喫過東西了,歲寒居周圍的竹子生了筍,他也都是分給別人。人間煙火對於修行無益,但這個世界的靈力薄弱而冗雜,難以吸收,更不適合修行。
不食人間煙火,會餓死。
何錚又剝了個雞蛋遞過來,謝之道着謝接下,試探着咬了一小口。
自始至終,阿然都在拿手機拍攝。何錚一臉關切:“謝老師現在覺得怎麼樣?”
謝之嚥下嘴裏的東西,“好多了,多虧有你幫我。”
何錚微笑:“不用客氣,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阿然錄到這裏,按下保存,衝何錚使了個眼色。何錚便起身,“謝老師,方女士很快就會過來,我還有事情要處理,就先失陪了。”
年輕人對自己如此上心,一定是要處理的事情太緊急,纔不得不離開。謝之和藹地說:“去吧,已經麻煩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