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錯枕眠 >第六十五章 辭別
    我蹲在地上,她跪在地上。

    就這樣相互注視着彼此。

    阿姐即便胖出了兩個自己,那雙杏核眼發散的眸光也仍然我見猶憐。

    我不由的同她一起紅了眼睛。

    “我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的問道。

    我默不作聲的扶了她起身,而後背過去,躲過了她的溫情攻擊。

    “這話,阿姐得問自己。”

    連我都訝異,有一天我會用這樣冷漠的聲音對着阿姐,我胡亂抹去了眼角的淚,才又轉過身,坦蕩的望向她繼續說道,“許多時候,我都在想如果不是那場陰差陽錯,我是不是,到如今還能活在阿姐的照拂下?我想要的,我喜歡的,阿姐都能各處給我張羅來,真心也好,只爲炫耀自己一切都觸手可及也罷,好歹還是一處的姐妹——有時候,真懷念那個時候。”

    許是想到了從前,阿姐的臉忽的糾到了一起,哭得更難看了,半晌才靜了下來,說出口的話卻仍帶着哭腔,“從前,提什麼從前?是我虛榮,我想要事事都居於人上,可我做錯了什麼?就算虛榮,就算是僞善,我也從未虧待於你,也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但天爺啊,他打定主意不公,就是要戲弄我,我嫁凌親王,便是做小妾的命,嫁給楚淮,就是不被愛的命,我做錯了什麼?我只不過是想要一個與我相匹配的夫君,給我一個與我相匹配的地位,不要讓我的驕傲落在地上!只此而已!”

    阿姐看上去很委屈。

    她所有捅到我身上的刀子,都是無意之舉,我所有受過的傷,都是我活該,她磕紅了頭,但她沒錯——我不由的感嘆,怪不得人人都前赴後繼的想登高位,高位真好,“皇后”真好,讓全世界都上趕着來和解。

    “你的驕傲?只有你有驕傲?我呢?我不配做一個堂堂正正,擁有自己人生的人嗎?從來都是你想,你要,生來順風順風,就真的覺得世間之事都能如你所願嗎?你曉得事實是什麼嗎?事實是,我在靖王府所受的苦難,風險,絕望,都該是你來承着!而你在楚府的安樂,靜好,舒適都該我來享受!楚淮,原本也是我的楚淮!我受了許多的難,纔有了今天外人所能看到的光鮮亮麗,你享受着歲月靜好,卻還奢望得到一切,眼裏所到之處皆是不如意——楚淮對你無心,是你的報應!記住!是你!是你搶了我的一切!”

    阿姐理不直氣也要壯的樣子,徹底激怒了我,我口不擇言的回擊着。

    她的兩行眼淚早就乾涸在兩頰,見我如此暴怒,驚在了原地,許想起了自己此行和解的目的,再一次屈身跪了下去,討好的懇求,“我……我錯了,皇后娘娘不要生氣,從前,都過去了,是我想岔了!”

    “你不必如此,起身吧!”

    我說着轉了身,想要攆人!

    她躊躇着不動身,片刻,又是聲淚俱下,“還有一事,想要求一求娘娘——楚家被抄了家產,楚淮被貶去了偏遠的地方做縣丞……出行馬車就停在宮外,我以家眷身份才得以進宮接他出去,等他從皇宮地牢出來,領了上任文書,我們……就要啓行了……我賄賂了外頭侍衛許多銀錢,才得了機會來到你這裏,這樣費盡周折見娘娘一面,只想娘娘能再同皇上求個人情,安縣遙遠,環境艱難,大人苦一點沒關係,可初初才三歲……他……”

    “你以爲我沒做努力?能保下性命已是萬幸!”

    天下又不是我的天下,殺生大權又不是我的大權!

    阿姐見我說的決絕,心生憤恨,眼神又變的凌厲,也不再多留,喊了小亦初就要走。

    我讓小九悄悄拎了一包金錢,同一些點心,給了小亦初,阿姐見小孩寶貝似的揣在懷裏,一把打到地上,“幾口喫的罷了,什麼好東西似的,這麼護着!”

    翻臉真快。

    桃花酥,蜜薯條,桂花糕全在地上摔了個底朝天。

    金錠子也圓滾滾的滾了的一地。

    孩子又開始放聲大哭。

    阿姐瞧着愣住了,片刻後,她屈膝在地上,將金子和一些還算完整的點心又包起來垮在了肩上,拉着痛哭流涕的小亦初擡腳就走,到玄關處時,卻又停了腳步,她咬着牙道了句“謝娘娘賞”!而後很快消失在了鍾離宮盡頭。

    她從前嫌金銀俗氣,也從不知金錢貴重,如今爲了幾錠金子屈膝,可見楚家,真的再不似從前了。

    楚淮的人生,也增了艱難。

    我替他難過間,又忽而想到了阿姐方纔的話“楚亦初……他叫楚亦初……”,頓時又猶如被雷擊般,從頭頂麻到心裏——楚亦初,楚淮曾同我說過的多次,他初心不變。

    他就這樣暗戳戳,又明晃晃的把心事宣之於衆。

    明知毫無機會,明知皆是錯付,楚淮仍固執如斯。

    他的身影我腦海裏揮之不去,很快,又模糊出現在了我的眼前,他正遠遠的從鍾離宮宮口走到庭院裏,又從庭院裏進了殿,而後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了我面前。

    直到這時,我纔敢相信,不是幻覺,是真實的楚淮。

    他發間凌亂,從來一絲不苟的高高馬尾,如今碎髮從生,眼窩在碎髮下深陷得厲害,兩頰有了胡青,身上也只着了灰色布衣,再沒了高門貴子的派頭。

    “很狼狽是不是?”

    他瞧我盯着他,手無措的摸上臉。

    我搖了搖頭,說着連我都不相信的胡話,“起落都是常事……你還有機會……”

    他聽了哈哈一笑,“但願如你所說——”

    他無論做什麼動作,什麼表情,眼睛都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亦。

    我們都知道,此行之後,再難相見或者再不能見。

    “你……會是個好官!”我篤定的說道。

    “一個九品芝麻大小的好官?”他頗有自嘲的意味。

    “縣丞又如何?你要站在他的對立面,自然是與他有不同的立場,不喜他的做派,如今離他遠遠的,正好去遠處爲民爲天下,豈不自在得心?”我努力爲他打雞血。

    他也很上道,頹廢之色漸下,眼裏光芒四射,“是!你說的有理,漫漫人生,纔剛開始,我不會就此放下——包括你。”

    楚淮的豪言壯志,在我聽來天方夜譚。

    但與所想不同,我低聲道,“期待看到你更好的來日——”

    楚淮終於忍不住了,他昂天大笑並欺身向前,將我一把帶進了懷裏,他在我耳邊喃喃道,“這大約是我離你最近的一次了——來日,會有來日嗎?”

    是的,他根本不信,不信我的鬼話。

    我愣了半晌,才一把推開他,連着後退了兩三步,終於問出了一直以來的困惑,“爲什麼,一定一定要同他作對?倘若你肯承認他,即刻就有了來日!”

    “明兒,你太天真了,不會的,他不會給我來日,我也絕不會效忠這樣的帝王——他心狠手辣,跋扈囂張,陰詭多疑,在人之上不把人當人,朝堂上唯吾獨尊,勝仗多又如何?倘若他爲帝不仁,早晚被天下反噬!——我的來日,就是他的去日!”

    楚淮對周凌清的恨已經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偏見也到了多說無益的程度,我只勸了他一句好自爲之,再沒了別的話。

    “我知曉你今日所說,許多都是撫慰之言,但我依然感動至極——你勸我的話,我自然也瞭然於心,但明兒,我相信他是先皇所選之人,但他絕不是我心中所想的天子,更何況,他又劫你在身邊,我找他多次,說了多次,他都是上位者的玩弄心態,我對他是恨之入骨,這樣深遠的恨,共事不得,”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後作了一揖,告別道,“此別山高水遠,往後善自珍重!”

    再然後,我目光所及已是他的背影。

    天真?是誰天真呢?

    楚淮在官場裏沉浮多年,早就不是那顆赤子之心,但他竟耿直至此——一個帝王,不夠狠辣,不去猜疑,不快狠準,只憑慈祥,仁愛就能長久嗎?

    顯然是不能的。

    周凌清仁愛不夠,打仗來湊,雖然平日獨斷專行,我行我素,但其實心路並沒歪到哪裏去。只不過楚淮栽在這廝手裏多次,也多次不被公正對待,由恨到更恨也是理所當然。

    我正出着神,內務府的公公遠遠的喊着吉祥話進來了,他後頭跟着兩個約摸十四五歲的小宮女,人手一個托盤,恭敬的舉在胸前。

    公公滿臉洋溢着笑,尖着嗓子道,“吉服已趕製出來了,主子抽空兒往身上披一披,哪裏不合適,再讓人送來內務府——”

    小九招呼過來兩個丫頭接了過去,我道了句辛苦,公公站着,依舊笑着,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我只好再次:“辛苦了”。

    “這…主子好歹賞個茶水錢……我給幾個小的分一分……也不枉這趟差事……”

    ……

    是我沒有眼裏勁兒了。

    小九也不知從哪變出來些個碎銀子,連着錢袋也扔了過去,“準皇后娘娘還會差你這點東西?原是要等到後頭一起賞的!誰知你這般猴急?”

    公公領了錢,陪着笑臉,千恩萬謝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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