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錯枕眠 >第八十九章 新生
    說話的是一個略顯滄桑的女聲。

    緊跟着一個低沉沙啞的男聲答了誒,隨即就有腳步聲傳了來。

    此時我終於睜全了眼,只覺屋子周遭泛着潮氣,入眼之物幾乎都打了布丁,雖看上去窮苦不堪,卻萬分乾淨整潔,就連我身上披蓋着的舊毛毯都散發着花香氣。

    “姑娘,要不要喝口水潤潤嗓子?你已經睡下一天一夜了……”

    兩鬢花白的大嬸對我很是關切。

    我一時說不出話,只用力的點頭,眼神裏全是對生命之源的渴求。

    “等一下——”忽的有人出聲制止了大嬸的送水行動。

    我側目過去,只見一人正在整個屋子唯一的桌案上整理着藥箱。

    “不必着急給水,只溼潤下嘴脣即可,”說話間,他已理好了藥箱,側背到右肩上後,才轉過身盯向了我。

    而後一箇中年男人的形象躍然眼前——這男子,他留着大約五公分的美須,頭帶郎中帽,濃眉大眼,眼睛裏透露着隱隱的桀驁不馴,一身長袍卻打滿了布丁,與這屋子十分相融。

    “你身孕已有兩三個月,在水裏浸泡數個時辰卻還能安然無恙,也算福大命大,在下不敢用藥,只鍼灸了穴位,所幸你還是醒了過來——”

    大夫交代着病情,遲疑片刻又道,“姑娘身懷有孕又穿戴不俗,想必身份不凡,這般的你本不該夜黑風高現身深海中——當然,在下無意打探姑娘隱私,只是水伯心好救了你,可別是給自己引禍上身!”

    我此時終於哈出了聲兒,於是三兩句半真半假的道出了自己的出處。

    我只說是富貴人家出遊運氣不好遇到水賊,我是運氣不好中的運氣不好,被水賊劫持着下水——多謝水伯救命之恩。

    水嬸滿臉急色,“那你家人豈不是着急?要不要今日就幫你送信兒出去?”

    可別啊,完全沒這個意思。

    “我……我們一家不是當地人,他們如今也是不知行蹤,不勞水嬸操心了,等我修養好了,自行出島就是!”

    我爲自己尋了後路。

    “也是,既不知生死,尋到了許也不過是傷心一場,不如不知萬事暫休——”

    不想水嬸共情了我,在一旁抹起了眼淚。

    郎中深深看了我一眼,擡腳要走,水伯嘴裏道着謝意,即刻跟上送他出了門。

    屋裏頓時只剩了我與水嬸二人,說着話就拉起了家常。

    經過水嬸的又一番講解,我才知曉我如今置身的小島,是無名島,這裏沒有原住居民,全部都是以打魚爲生的外來戶。

    救我上來的水伯就是在此居住了十多年的外來戶,我能有幸被他救上岸來,只因他那日出海晚,回得也晚了些,恰巧碰上了在水裏狗刨的我。

    水嬸說,是你命不該絕。

    我說哪裏,是遇上了活菩薩,我才命不該絕。

    我們相談甚歡,立時成了忘年交。

    三天之後,我自覺休養夠了,立刻加入了水嬸的勞作中,織魚網,曬閒魚什麼的,左不過是坐着就能做的活計,水嬸卻次次都催促我回屋休息,再說就是累到孩子得不償失。

    天地良心,才三個月,根本不顯懷啊,從前的噁心孕吐這幾日也再沒出現過——果然我是個勞作命,享不了那“紫禁城”的大福氣。

    在我一再相求下,水嬸終於願意讓我加入她“織網”的活計裏了——在水嬸眼裏,織網比曬閒魚重要多了,畢竟閒魚要到外頭辛苦的叫賣,而織的魚網,除了水伯自己個兒打魚用的以外,餘下的會有島外的小商販來挨家挨戶真金白銀的收貨,小商販還有另外的身份,就是小郵差——因島上許多外來戶不是舉家遷來的,時常也會寫家書送去老家,就給商販一些佣金讓他們往外帶信。

    小商販見錢眼開,卻也是守信義情份的,無論做什麼,都很盡心,收網更是好貨給好價,因此,在小島上餬口還算容易。

    就這樣,我們“一家三口”過上了男勞力入海,女勞力料理家事的平凡生活。

    大約幸福的時光總是容易溜走的,不知不覺中,我已然賴在水伯水嬸家半月有餘,他們從不問我什麼時候出島,甚至有些避而不談。

    我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了去,水嬸終於忍不住同我秉燭夜聊起來。

    “趙姑娘…我原不想提這些,但……長久以往也不是個辦法,生死不論,你終究得去尋一尋你的家人……你…你得出島去……”水嬸說着紅了眼眶,“我從前想着,你的家人若安好總會尋來,可這麼些時日過去了,無外人登島,你水伯去了島外的市場也總不忘替你打聽,可仍然沒有半分消息——他們怕…怕是凶多吉少了……”

    那你想多了,“我的家人”若身有不測,那是要昭告天下的大事……

    我正在想找個什麼藉口應付過去,水嬸的眼淚就發作了,“當年我的兒子兒媳……也是被水賊所害,直找了半個月才找到他們的屍身……泡在水裏的模樣……我…我一輩子也忘不掉,我不……不想你受這樣的磨難,但你身體眼看着強壯了些,我又不得不催你去,只怕再久下去…屍身也…入了魚腹……”

    引起水嬸的傷心事,我表示很難過,語言此時是最蒼白不過的,於是我只伸手將她攬進了懷裏,輕輕的撫摸着她的背,試圖給她一些安慰,但她抽動的肩背又告訴我,這些微不足道的溫暖對她的喪子之痛毫無治癒效果。

    但好在,她癱軟的身子我撐住了。

    從這晚以後,水嬸舊觴添新殤,我成了水嬸的心病,她看我一眼就想起了我那喪身大海的“家人”,轉而想到自己被水賊殺害的兒子兒媳,然後就開始以淚洗面。

    我更頭疼。

    我一身兩命,實在沒有去處,但不能由於我的到來,讓人家原本能相攜活到九十九的老倆兒因難過哀痛短命二三十年吧。

    我陷入了兩難境地。

    我正琢磨着去處,水伯回來了——他去島外的市場買賣時總要比去打魚回來得早些。

    可今日,回得尤其早。

    手裏還挽了個白布扭的大白花。

    我心生不測——該不是替我爲我“家人”購置的吧……

    我猜疑着,未敢多話,倒是水嬸上前問候起來,“今日如何回得這麼早?往常做好飯也還要等個一時三刻,今日飯點還沒到……”

    “今兒外頭細雨連連,市場上人無幾何,便早些回來了——”

    水伯抖着斗笠蓑衣答覆着。

    我識趣兒的上前幫水嬸一起歸置着水伯採買回來的喫食。

    “這白花是?”水嬸將水伯胳膊上的東西一併接過來才又問道。

    “當今皇后新喪,路邊有官兵在挨家挨戶發放挽花——”水伯抽搭着旱菸尋了一處小椅坐了下來,眼睛被煙霧薰得通紅,“天家富貴又怎麼樣?命如草芥又如何?或早或晚,固有一死,人吶……”

    “皇后新喪?”我怔怔問道。

    哪個皇后?

    “聽聞與你一樣不幸,也是出遊時遭到了水賊的埋伏,被……被拖下了水……如今的世道,不太平啊……”

    水伯唉聲嘆氣道。

    我這,就被周凌清葬了?

    是的,消息不脛而走,第二天“皇后殯天”的消息開始在這閉塞的小島上傳言紛紛。

    說是皇后下葬時得了封號“孝憫善”,皇上爲給妻子風光大葬,輓聯是寫了一副又一副,讓百姓十里長街相送,又下旨舉國哀悼三月。

    我聽得目瞪口呆……不…不至於吧……

    但這“皇后”終究與平明百姓沒有交集,大家除了在門口掛上大白花,很快又回到原本的生活裏。

    而“天家也對生死沒轍”這樣的對比,讓水伯水嬸好受了許多。

    既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也漸漸放下了心裏的執念,對我動身離島的勸解也再閉口不提,畢竟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很長一段時間,除了門口高高掛起的白花時時礙眼,旁的都讓人心曠神怡。

    轉眼到了五月中旬,此時肚子裏的小東西已經開始磨人,時常對我“拳打腳踢”,水嬸這下終於徹底拒絕我再加入她的勞作,我最多隻能坐在太陽底下曬曬太陽,翻翻閒魚,偶爾也想想往後的歲月,包括給小東西起起名什麼的。

    但我從未想過,能再見到楚淮。

    他風塵僕僕現身在我眼前的時候,我正與在陰涼處織魚網的水嬸插科打諢。

    我說太陽底下不能呆了,我要曬黑了!

    水嬸頭也不擡的哈哈一笑,她說她請教過郎中了,郎中的意思是孕婦曬太陽,孩子生出來才能白嫩可愛,讓我再曬個一炷香!

    我不依,起了身頂着嘴,我說再這麼曬下去,也就不求白嫩可愛了,只不要成了黑炭煤球就燒高香了。

    水嬸笑說可別瞎說八道,不興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我伸了伸懶腰,剛想接茬,楚淮就站在了門前。

    我如同做了一場大夢。

    又好像正在做夢。

    時間靜止了一般,我與楚淮直直的四目相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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