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凌清看到天微微亮就站在門前的老僕人,並沒有喜悅之情,手裏把玩着兩個早點茶葉蛋看着李德說,“怎麼來得這麼快?”
李德說不快啊,已經儘量讓速度慢下來了啊。
轉念瞧見我站在一旁,又迅速的改了口,“天下無一日不可無主,可不得日夜兼程來接您?”
“的確,天下短缺不了朕——”
周凌清說話間眼神掃向了我。
“真替皇上高興,恭送皇上,祝皇上一路平安——”
我自認爲回得沒毛病。
周凌清卻並不滿意,他直勾勾的看着我,“就,再沒了旁的要同朕說?”
這段時日,家裏家外被您整得雞飛狗跳,您是盼我說出來點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嗎?
“珍重自身,善待俊材——”
我輕啓嘴角,再沒了別的。
周凌清仍不滿意,他擺擺手,要撇退左右,李德與幾位隨行來的御醫作了揖便去了門口,楚淮卻站如一顆松的挺立在我身邊,沒有半分挪動的意思。
“朕還能吃了她不成?如你所說,你們有更長久的未來,而朕,不過想做最後的告別——”
周凌清低下了高傲的頭顱,說的話也幾近討求。
楚淮沉思片刻,望向我叮囑道,“我就守在門外,有什麼風吹草動,你只管大喊一聲就是——”
楚淮看我點過頭,才轉身走了出去,並極有風度的帶上了門。
周凌清不屑的嗤笑道,“竟防賊般防着朕——”
還不是因爲你時常做些個令人不齒的髒事?
我等着他開口,不想他只是盯着我笑,笑着笑着就失了笑,面目也逐漸肅穆起來,“你放心,朕再不會強迫你——從前是我高高在上慣了,我握有天下,便以爲也握有了你,得到過你,便以爲永遠不會失去,我張口就給了你權利榮華,富貴地位,美其名曰是隆寵眷顧,天恩浩蕩,但其實,那不過是我毫不費力,一封旨意就能給的恩施——對別人來說,許要感激涕零一番,可於你來說,不過是舉手間的施捨,你根本,從未在意過,或許在沒人的角落,還要嫌棄的啐上一口唾沫星子——”
話於此處頓了頓,他從竹木椅上起了身,大步走到了我身側,眼睛裏的一潭死水這才活泛起來,他盯着我繼續說道,“而你真正在意的,我卻從來不曾放在心上,直到失去你,才驀然明白一切,可你,無論身心都已經離我那麼遙遠了——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同你說,明兒,倘若以心易心,你是否還願意回頭?”
以心易心?子楓到底還同這廝說了些什麼?——出賣人出賣的很徹底啊。
“你能……說這樣的話,我實在意外,謝謝你肯放過我,放過楚淮……走到今日不易,我不想回頭了,你也往前看吧,況且,‘天下主’擁有天下,還怕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
這個時候還能對這廝進行調侃是我沒想到的。
“的確,美人多得是,朕自然不會爲了你傷心傷肺,別忘了,朕還有一整個‘御花園’!”他聳聳肩,言語輕快道,“不過,這不妨礙朕來做最後的努力,但如你所見,效果並不盡人意!”
“以後再不會有我這般不識擡舉的人了,皇上該高興——”
“是,再不會有了,”他的聲音再一次低落下來,眼裏立時添了無以言說的哀沉,“你這樣的人,再不會有了——那就讓朕,最後再放肆一回吧!”
我還沒明白到他話裏的要領,這廝就圈住我的頭俯身吻了下來。
他的氣息在我的脣腔間四處遊走,不帶任何情慾,剋制又充滿愛意,彷彿極盡溫柔只爲做最後的告別,我的腦子裏空白一片,良久纔想起掙扎,但很明顯,他主導着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放過了我的腦袋,轉而將我擁進了懷裏,隨即暗啞的嗓音隨着呼出的熱氣在我耳邊輕訴起別離,“真不想放開——”
我被這廝的一頓操作迷了眼,最終四肢齊上才掙扎出去。
我的方寸大亂,周凌清盡收眼底,他整了整衣冠,言辭間盡是酸楚,“抱歉,又困擾到你了——往後我這樣的困擾,也再不會有了,恭喜。”
他說着越過了我,開門間卻頓了足,“午時遊舫會準時啓程,你,不必來送。”
話畢再未回頭,攜領着衆屬下出了門子。
看他背手離去的背影,我的心裏涌出了成噸的失落,楚淮必然也從我臉上捕捉到了異樣的情緒,他並未多言,只緩步走來,握上了我蒼涼的手心。
我喃喃道。
楚淮附和着,“是,再不會來了。”
周凌清啓航離島之後,無人島再沒了烏煙瘴氣,島上的流言蜚語也伴隨着周凌清的離去散了些,但楚淮卻開始緊鑼密鼓的籌謀起我們接下來的“行程”。
他對周凌清過於輕易的放過持懷疑態度,他始終覺得這廝此次坦然過了頭,以後哪日一個午夜夢迴又該殺回馬槍了。
楚淮的說辭不無道理,我當然支持他的“轉移計劃”。
水嬸聽聞我們定了離開的日子,來得更勤了些,對玖齡的疼惜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新棉衣配了三頂新小帽送了過來,連週歲的虎頭鞋都做了一雙,當然我也沾了玖齡的光,擁有了一件縫製棉衣剩下的布料做的手套。
禮尚往來,我把家裏用得上的一股腦給了水嬸,至於前些日子曬成的草藥,也整齊的密封起來交給了郎中,作爲交換,郎中把珍藏多年的典籍送了我一卷,離別在際,終於有了幾分不捨。
但楚淮口中的江南也着實令人遐想,我們很快不再做他想,喫完最後的“離別宴”,就託水伯幫我們租買了船渡,想着現在一路南下,等到了江南,也該到年下了。說起來船也並不是那麼容易淘換來的,畢竟來年開春了,大家還要靠“船”打漁過日子。
水伯四處打聽多日纔有十里外的一戶人家說訂做了新船,舊的可便宜出售,可還不曾去相看,家裏就又迎來了貴人。
哥哥攜子楓登島了。
多日不見,子楓的氣質倒比從前雍容許多,我與楚淮熱情的將倆人迎到了屋裏。
“一個多月了?”子楓的眼睛盯着玖齡開口問道。
我點點頭,示意她可以抱一抱。
顯然子楓是沒這份心的,她往後躲了一步,直說自己沒經驗,摔了賠不起。
又客氣的寒暄幾句,楚淮與我哥哥就被子楓支了出去。
“不瞞你說,我原不該出現在這裏,我也知曉你厭惡回到皇宮裏去,但我爲着皇上能活命,實在顧不了這麼許多。!”
子楓這時才滿是急色的說道。
“怎麼?回去的時候不還好好的?”
我疑心這又是新的詐騙方式。
“回去的時候是好好的,精神比之往常還要好許多,可那日不知怎麼就淋了雨,又熬夜批了頓摺子,就燒了起來,現如今日日癱在牀上,傷口又開始潰爛,縱使太醫院院長去了也無可奈何,說皇上身病心病太重,不好醫治……我便想着你若能回來,他也能有幾分想活下來的心,因此才私下尋了來……”
子楓說着低泣起來,我終於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額上密密麻麻起了一層薄汗,“我囑咐過的!讓他不要傷口沾水!要珍重自身,怎麼就是不聽!?”
“珍重自身?他向來不識這四個字!你‘身故’後,他一直鬱鬱寡歡,後來全身心投赴在國家大事上,倒也沒出什麼亂子,連我都以爲他放下了,可當戰無可戰,國泰民安後,他又把眼睛放去了大洋的那一頭,我這時才知,他是瘋魔了,他就是想精疲力盡,身心俱累,如此好沒有時間精力沉浸在你離去帶來的哀思與沉痛中,他曾多次將你的落水歸咎於自己,他說自己不但沒保護好你,還讓你因他而亡,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他懊悔,懊悔離宮前同你慪氣,也氣憤自己的不懂珍惜——你以爲他是怎麼尋來的無人島?他來之前去了征戰大洋的現場,由於海風的不可預測性,再加上海戰經驗不足,最終戰事以失敗告終,他回來時傷病滿身,那一次,他就幾乎沒了命,在我進宮看望時,他同我說,他夢到你了,你,來接他了。我只覺大事不妙,他怕是已經沒了活下去的心。思索良久,我終究把你活着的消息同他和盤托出了。也正因此,他才萌生了活下去的新芽,傷一見好,就踏上了尋你的征途,最後鎖定無人島,纔有了那日的相見——上一回有念想支撐着,尚且還能九死一生,這一回,潰敗的徹底,怕是……”
子楓情真意切的講述,換了我幾行熱淚。
“他……他現下如何?”
我的憂心如焚,聲色裏儘可眼見。
“我與樂澤出行時,還是老樣子,這又過去了幾天,誰知又惡化了多少!”
“回長安!我同你們一道!”
我擦乾眼淚,迅速的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