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浩上次來府城是在十五年前, 那時候他剛變賣完家產,把之前欠下的債務還完。這其中最大的一筆就是呂志興借給他的。
當初福壩鹽幫內鬥時,要是沒有呂志興資助袁浩, 哪怕他最後勝了,鹽幫恐怕也很難維繫下去。
更別提, 後來爲了保住福壩鹽幫跑鹽的線路以及撫卹死傷的成員, 呂志興也是出了不少錢財。
可以說, 沒有這位摯友的幫忙, 福壩鹽幫恐怕早在幾十年前就被人吞併或者乾脆煙消雲散了。
到二十多年前,袁浩被自己的白眼狼義子奪了把頭之位後,爲了繼續幫助那些孤寡遺孀, 就乾脆變賣了所有家財。
他陸續把幾家孤老送走, 又把兄弟的孩子養到成年後, 這才收了手。
然後點算了剩餘的錢財,就全給呂志興送去了。
呂志興知道自己這位好友的處境, 原本拒不肯收的,最後還是在其娘子點頭後,纔打了個收條。呂志興雖然收了錢,但他特意在收條上表明, 袁浩與他以前的債務已經全部結清, 本息都已歸還。然而實際上, 袁浩還的只有十分之一不到。
也因此,袁老爺子心中覺得愧疚,離開府城後,再沒面目來見老友。尤其是他後來日益窮困,也不想讓老友看到自己這副半死不活的德性。
直到十五年後,袁浩親眼見到了謝家的一系列變化。他受了觸動,就決定打起精神,去看一看這輩子最重要的朋友。
然而,誰能想到,袁浩拖着病體尚且活着,可呂志興卻在八年前就已經走了。
袁老頭手裏的柺杖“噹啷”一聲就倒了,他嘴脣顫抖了半天,才嘶啞地喊了聲“志興啊我對不起你嗚嗚嗚”
謝沛和李彥錦連忙上前,攙扶住袁浩,低聲安慰起來。
誰知,呂家正房裏卻突然傳來一聲怒罵:“你何止對不住志興老混蛋,你可終於來啦”
謝沛聽這聲氣,怎麼覺得正房裏這位彷彿是已經等了許久一般。不然,這憤怒的罵聲中,怎麼還帶着股興奮勁吶
袁浩被罵得一愣,擡頭看去,卻見正房大門被人推開,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太太豎着眉頭、抿着嘴脣就走了出來。
“影呂夫人”袁浩愣怔過後,老臉上忽然浮起一絲尷尬的神色來。
老太太眯眼盯着他,道:“影什麼影那是你配喊的嗎袁癟三”
袁浩被人指着鼻子罵癟三,可卻連一絲怒意都生不出來。他心虛啊
謝沛和李彥錦一見兩位老人的這副模樣,就不好插進去多嘴了。
畢竟他們按年紀,實在不好數落這呂家的老太太。且兩人都敏銳地察覺到袁老頭似乎自己也沒什麼底氣
就在謝沛兩口子還在胡亂猜測時,那呂老太太突然一擡手,衝着院子裏的婆子道:“把門看着,不許他跑咯”說罷,也沒看院子裏四個人的古怪表情,就轉身回房去了。
李彥錦偷笑了兩聲,湊到袁浩身邊問:“爺爺,您這是欠人老鼻子錢了嗎”
他本是開玩笑說了這麼一句,不想,袁浩卻渾身僵硬地說不出一個字來。
謝沛眨了眨眼,心道,得,看來這位袁老爺子欠的還不少吶
謝沛見狀有些哭笑不得,乾脆也不去管他們背後,那婆子做了些什麼。
片刻功夫,呂家老太太抱住個紅木匣子就急匆匆走了出來。
“好啊,袁癟三,你今兒來了,咱就徹底把賬給算一算。你不要以爲老呂死了,你就徹底解脫了,告訴你,沒門”呂老太太,打開匣子,裏面厚厚一沓都是借條。
謝沛和李彥錦眼神好,稍微一掃,就看到裏面似乎都是同一個人寫下的借條。再看看落款袁浩得,還真是老爺子欠人錢了。
李彥錦有些好奇地開口問道:“婆婆,袁爺爺欠了很多嗎”
傅霞影冷笑一聲道:“你都不敢告訴自己孫兒吧袁狐狸你這一筆筆加起來可有好幾千兩吶我還沒算這麼些年來的利息呢”
袁浩嘴角抽搐幾下,小聲道:“早先,志興可給我簽了收條。說是舊債全消,你這些不作數了”
“放屁”傅霞影氣得差點把匣子一傢伙砸到袁浩頭上。
“是是是,你和他是好哥們,你倆好得不分彼此就連老婆都可以送人的,這幾千兩的銀子算個啥”老太太說得眼眶都微微發起了紅。
謝沛和李彥錦聽了都是一驚,兩人不禁對視了一眼。好傢伙,是咱聽錯了嗎敢情這兩位老人之間還有這麼出恩怨情仇啊
袁浩眉頭緊皺道:“小影,莫要胡說當初是我對不住你,可志興這些年來,把心都掏出來了,你再這麼說,可也太”
“太你奶奶個腿你少給老孃打岔志興對我如何,那是我們夫妻倆的事情。今兒老孃專要和你算賬,你就算真不欠志興的了,可你欠我的,要怎麼還”老太太口齒伶俐,根本不等袁浩把話說完,就一連串蹦了出來。
“我我欠你的,沒法還下、下輩子”袁浩被傅霞影一刺,剛纔的那股氣勢頓時就化爲烏有,此刻只能垂頭喪氣地低聲嘟囔着。
“鬼才信什麼下輩子呢袁癟三,今兒你小輩在這裏,我也不給你留面子。志興走了,你終於來了,我等了多少年的公道,今天一定要算個清白”老太太一屁股做在門檻上,眼眶微溼地低頭翻了翻懷裏的匣子。
袁浩沒說話,看了傅霞影一會,嘆了口氣,盤腿坐到院子的石板地上。
謝沛見狀,朝李彥錦使了個眼色,兩人乾脆把院子裏的兩個木椅子拎了過來。
謝沛陪着笑,把老太太扶起來,送到了椅子上坐着,嘴裏還低聲道:“袁爺爺腿上毛病重,您且忍他下,都坐在椅子上,咱慢慢算賬吧”
傅霞影吸了吸鼻子,老小孩似得嘟着嘴,看了看謝沛,又瞅了瞅院子裏的袁浩,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待兩人都坐下後,氣氛似乎好了點。
老太太低聲問了問謝沛和袁浩的關係,又得知袁老頭至今孤身一人後,才小聲嘟囔了一句“該”
堵門的婆子,這時也發現,今日的客人並非壞蛋,就自作主張地去燒水煮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