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錦朝 >第五十八章 恩怨
    楊漣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心底壓着一股火氣,但並不是對高丞,而是對自己。憤怒過後,是難以抵擋的無力感。

    “我若不是清楚你這些年來上了多少道彈劾張韜的摺子,肯定會以爲你已經成了張韜府上的門客了。”

    高丞哼了一聲:“我呢,對事不對人。張韜根本就不配做劍南道節度使。訴訟無冤,催科不擾;農桑墾殖,水利興修;屏除奸盜,人獲安處,振恤困窮,不致流移。治事,勸課,撫養三樣沒有一件能過關的。德義有聞,清慎明著,公平可稱,洛勤匪懈,這四善,更是件件稀鬆。我只是彈劾他,沒有指着鼻子罵他已經夠給他面子了。若不是他那個孫子着實不錯,我也未必會將已經寫好的奏摺撕掉。”

    “這個張不周,聽你提起好幾次了,聽你的意思很是推崇他,怎麼,國公有個好孫子?”楊漣很好奇。

    “的確不錯,你要說他有什麼特別突出的地方,我倒也說不上來,只不過從這孩子做的事看來,骨子裏悲天憫人的情懷是很深的。燕王殿下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推舉他去了國子監。算算時間,正是你來的時候,他也在前往泰安城的路上。”

    楊漣一愣,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劍門關遇到的那個年輕人。

    “我能理解陛下的心思,可是說句公道話,張韜畢竟是於國有功,若不是他,這天下還不知道要亂上多少年。凌國才過了幾年太平日子,就這麼着急兔死狗烹嗎?”高丞有些不是滋味:“更何況,這些年我在劍南道,將一切看在眼裏,張韜,罪不至此。”

    楊漣沉默,他又何嘗不是這樣認爲?只是君心難測,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只能按照皇帝的指示做事。民間有句俗話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心有不甘又能怎樣。

    “想來陛下也沒有做出最後的決斷,要不然也不會讓我來走這一遭。你所說的,我都記下了。不過我到底是要自己親自求證的。至於最後陛下怎麼決定,那就不受我左右了。”

    高丞放下筷子,喝掉杯中的酒:“這個當然。好了,飯也喫完了,去做正事了,你慢慢喝。”

    調撥了羽林衛的人手給高丞,林琅自己留了下來。看楊漣悶悶不樂,便給他倒了杯酒。

    楊漣握着那不甚精緻,甚至有些剌手的酒杯,遲遲沒有再喝一杯。

    “我年輕時曾經有一位兩情相悅的姑娘,後來嫁給了高丞。”

    林琅雙目圓睜,難以置信。

    “我們兩個當年是同科登榜,他是探花,我是狀元。我出身貧寒,他家境優渥,我倆卻偏偏志同道合,很快便成了好友。”

    “任職翰林院編修以後,我倆的朋友無不稱讚我倆前途無限,未來必是封侯拜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我倆春風得意,以爲從此一帆風順,要什麼便能有什麼。可是翰林院這地方,看似都是最講體面的進士,其實難捱的很。那些上了年紀的老翰林,看似慈眉善目,其實心裏陰暗的很。想來也是,他們哪一個當年不是進士出身?就算是三甲之人也不在少數,大概也曾有過封侯拜相的暢想吧。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在原地蹉跎,又怎麼可能不陰暗。

    我和高丞初來乍到,滿腔的熱情很快就被潑了冷水,是實打實的冷水。有幾位老翰林,最喜歡的就是讓新人洗硯臺。數九寒天,院子裏的那口大缸裏的水,凍了厚厚的一層冰。我和高丞每天上值以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他們洗硯臺。沒用幾天,兩個人的手上就滿是凍瘡了。

    當時翰林院裏,有一位大學士,老來得女,很是疼愛,經常帶到翰林院來。他德高望重,那些人不敢講究他什麼。這位大學士是整個翰林院裏最好的人,對我尤其好,如師如父一般。他的女兒比我小上兩三歲,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她,她便拿出凍瘡藥來,溫柔地幫我塗抹在手上。其實那藥抹在手上疼的很,可我卻一點都感覺不到了。

    後來我們熟悉起來,便管大學士叫師父,管她叫師妹。我當時儘管學識很高,可對男女之情着實沒什麼經驗。只知道每天都想要見到她,遇見好喫的東西,也想讓她嘗一嘗。現在想來,那大概就是喜歡吧。”

    “高丞和我不一樣,他風趣幽默,很招女子喜歡,每次都能找到話題將她逗得開懷嬌笑,羞紅了臉。”

    “每次這般,我只能黯然神傷的獨自離去。”

    “只是讓我沒想到的是,在我二十二歲生辰那一天,她臉紅紅地遞給我一方帕子,是她一針一線親手縫製的,帕子的一角,繡着她的名字。她捏着衣角看着我,怯生生地問我喜歡嗎”

    楊漣放下酒杯,臉上流露出一絲懷念。

    “我一向恥於表達感情,努力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喜歡兩個字,她有些失望地轉身離去了。”

    林琅沒忍住插了嘴:“恕我直言,這可和您現在的個性不太像。”

    楊漣沒和他鬥嘴:“人嘛,總是會變的。從那以後,我也逐漸察覺了出來,她大概對我也是心有所屬的,所以我喜不自勝,只等着攢夠了錢,便去向那位大學士提親。”

    “只可惜,這世上所有的歡暢之事,總是短暫的。我還沒來得及提親,卻等來了一個噩耗。那位大學士被人檢舉,和當時手握重兵駐守邊疆的先帝過從甚密,這是要殺頭的死罪。我雖然有些難以置信,可是如果檢舉的內容屬實,那這位大學士確該受到懲罰。大成當時雖然已經氣數已盡,可是王朝末期的幾位短命皇帝,卻是一個比一個暴虐,很快便將大學士抓進了牢裏嚴刑拷打,讓他吃盡了苦頭。”

    “我怕了。”

    “高丞沒有。”

    “他奔走呼籲,請翰林院所有人在陳情書上簽字,爲那位大學士求情,他找到我的時候,我沒有籤。”

    “高丞臉上的失望,我到現在都沒有忘。可是我沒有辦法,西北本就是苦寒之地,我家更是貧苦中的貧苦。若是爲此觸怒了皇上被貶了職,那我這十幾年的苦讀,豈不是白費了。”

    “事情朝着我害怕的方向發展了,除我之外的整個翰林院,全都被抓了起來,不日就要判刑。我焦急萬分,最後鼓起勇氣給先帝寫了一封信,講明瞭情況。先帝披星戴月地趕了回來,將他們救了下來。

    大家被放回來以後,似乎有些事情不一樣了。那些原本挫磨我們的翰林,和高丞的關係變得和諧起來,有說有笑。而師父雖然沒有說我什麼,但眼神裏的失望和疏遠是很明顯的。

    最讓我傷心的,是小師妹的變化。從那件事以後,她在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並且在幾年以後嫁給了高丞。”

    “傷心過後,我漸漸地習慣了被排擠的日子。無論是誰,都無法與我真正交好。也正是因爲這個,先帝后來舉薦我進了御史臺,直到陛下登基,改御史臺爲都察院,我便一步步登上了左都御史的位置。”

    林琅不禁有些感慨,隨即疑惑道:“可是我看您和高御史的關係,並沒有太過生冷啊?”

    楊漣眼眶微紅:“師父臨終之前,久病不起。那日我去探望,正遇上先帝也在,見衆人對我態度冷漠,很是奇怪。後來,先帝將我寫信求他回來救人的事講了出來。”

    “要知道,我寫的這封信,同樣也是要殺頭的。得知真相的師父和高丞,這纔對我扭轉了態度。雖然回不去從前,到底不至於反目成陌生人。”

    林琅試探着問道:“那,您的那位小師妹?您還念着她嗎?”

    楊漣長嘆一聲:“怎麼可以。她既然已經嫁給了高丞,便是兄弟之妻,我若是還惦記她,既於她名節有虧,也無己問心有愧。都說紅顏薄命。她嫁給高丞以後,沒有兩年便生了病,藥石無救,很快就撒手人寰了,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到。現在想來,這着實是件遺憾之事。”

    林琅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樁事若不是當事人提起,恐怕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今日楊漣也不知道是因爲什麼,將這樁舊事原原本本地說給自己。

    “楊大人將此事告知於我的目的是?”

    “沒什麼目的,就是見到故人,想起故事。雖然有酒,但還是要有個聽故事的人才行。”楊漣倒了倒酒壺,沒有酒水再流出了,這才戀戀不捨地站起身:“走吧,喫飽喝足,該是找消遣的時候了。你倒是放心,就這麼把人借給了高丞,也不怕他帶着人去做壞事。”

    林琅沒有接話,對這種沒有意義的話,他決定選擇性地當作沒聽見。

    酒樓的樓梯稍有些陡,楊漣酒勁上涌,腳步有些不穩,連忙抓在一旁的扶手上。這一番折騰,從袖間掉出一樣東西。

    林琅目光掃過,那赫然是一方手帕。手帕的一角上,繡着一個人的名字。

    我說我不惦念你了。

    我不想再惦念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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