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第二回進來這裏了,沈如煙卻依舊爲慈寧宮的簡單樸素而驚訝。
一國太后的寢宮不說有多金碧輝煌雕欄玉砌,至少也不該是這樣簡單的模樣,陳舊簡陋不至於,磚瓦新砌,擺設簡單卻清雅,院裏花草也都被精心打理着,只是實在太過簡約乃至儉樸了些。
比起皇宮,更像是歷史悠久的佛堂。
“參見皇上——”
聞訊出來的何嬤嬤忙屈膝行禮。
“太后如何?”趙玉樓停下腳步,問她。
何嬤嬤頓了一下,低聲開口:“太醫說娘娘鬱結在胸,久積成疾,方纔……更是吐了血,或是……太醫定會盡力醫治,請皇上寬心。”
趙玉樓眼底情緒翻涌,雙手緊握成拳,胸膛劇烈起伏一瞬,不過面色卻依舊沒變。
太后不行了?
沈如煙心下震驚。
才四十出頭,昨日見她人也康健,精神也不錯,怎得一夕之間就不行了?
而且……許是因她曾撞見過趙玉樓與太后的談話,自那之後,趙玉樓在她面前也不再掩飾對太后的不喜與恨意,她原以爲他只是礙於禮法孝道沒有對太后動手。
可現在看來,他顯然並不如自己表現出來的那樣,對太后滿腹恨意。
人當真是複雜得緊。
眼見着趙玉樓大步進了內殿,沈如煙忙跟上。
“參見皇上。”太醫們忙行禮,然後就靜靜低頭跪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太后重病,這可不是小事。
聽到行禮聲,牀榻上的太后緩緩睜開眼,她今日沒上妝,臉色偏蠟黃,皺紋也更深,比平常時候看着還要老上幾分,看見趙玉樓,她微微提了提脣:“皇帝來了……聽聞你昨夜叫了太醫,身子可還要緊?”
她如今實在算不得好,一句話說完就直喘氣。
“朕身子無礙,勞母后掛念。”趙玉樓拱手一禮,“母后安。”
太后微微一哂:“還安什麼,哀家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得很,如今……皇帝總算該滿意了……”
“母后若就這樣沒了,朕豈會滿意?”趙玉樓一句話叫殿內衆人頭埋的更深,恨不得自己沒耳朵。
他又上前一步,定定看着她,神色難辨:“朕說過,只有母后長命百歲,壽終正寢,纔算圓滿。”
“哀家……咳咳咳,往昔舊事……是哀家對不住你,有如今,也算是報應,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哀家……哀家是真心希望你能放下往事,心向餘生,切莫一味困於過往……”
趙玉樓神色更冷了些:“母后想是魔怔了,太醫——”
“臣在。”一旁太醫忙應聲。
“太后身子一向康健,怎會突發重疾?”他眼睛依舊看着太后,話卻是對太醫說的,“朕命你們全力醫治,若太后有絲毫不妥……就都提頭來見!”
太醫們紛紛心下叫苦,卻只能高聲應是。
“皇帝又是何苦……”太后虛弱地咳嗽幾聲,苦笑開口。
“朕是天子,朕要誰生,誰便生,朕要誰死,誰也活不得。”趙玉樓冷聲開口,“朕要太后百歲到老,上窮碧落下至黃泉,誰敢違逆?”
沈如煙跟着趙玉樓出來,便見他腳步一頓,繞過御攆,緩緩踱步往南邊走去。
她也沒有開口,就這樣跟在他身後。
慈寧宮附近這幾條路她沒怎麼來過,瞧着眼生的很,只能緊跟着他的腳步,繞來繞去,走了快一炷香時間,最後他終於在一座宮殿前停下了腳步。
沈如煙擡頭一瞧,匾額上龍飛鳳舞寫着“未央宮”。
趙玉樓停了幾瞬,便擡步進去,沈如煙緊隨其後,只是這裏實在有些破敗,應是連打掃的人都沒有,她腳下被什麼一勾,險些絆倒。
“小心。”趙玉樓瞬間回身扶住她,接着便順勢牽着她往裏走去,“這是我母妃的宮殿,也是我兩歲以前住的地方。”
趙玉樓偏頭看向正前方那一片焦灼破敗又搖搖欲墜的堪稱一堆“廢材”的地方。
沈如煙看清後,頓時一愣,彷彿看見了幾個月前的西側殿。
眼前這個本該是主殿的地方明晃晃顯露着被烈火燒過的痕跡,映在眼底清晰可見。
——“皇上恐是幼時經歷過什麼,對火有極爲異常的恐懼和心結,那日他救您,應是幼時陰影所致。”
沉雪的話不知怎的忽然涌入她腦中,久久不息。
趙玉樓沒察覺到她的異常,在那已經不算是宮殿的宮殿前站定,輕聲開口:“我母妃是先帝的淑妃,出身清河曲氏,入宮便是嬪位,半年即有孕,後來生下了我。”
“清河曲氏百年氏族,底蘊深厚,怎會……”她話沒說完,疑惑卻很明顯,幾代傳承的百年世家,何必非要送女入宮?
趙玉樓聲音裏帶着淡淡的嘲諷:“歷朝歷代都不缺趨炎附勢、貪心不足的人。”
“我是早產,先天不足,即便出生半年後也有隨時夭折的風險,也因此,母妃不眠不休地照看我,得以暫時活了下來。”
沈如煙偏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他神色冷靜,彷彿是在講旁人的故事一般。
“在母妃的精心看顧下,我身子逐漸與旁的孩子無異,所以她的死期便到了。”他看着眼前一片廢墟,有些發怔,“我兩歲生辰後不久,主殿突發大火,我夜裏睡不安穩,醒來卻發現自己不知爲何躺到了側殿,繞開熟睡的嬤嬤出來時,就看見一片火光……”
沈如煙感覺到他的手忽地發緊,攥得人生疼,她蹙了蹙眉,卻沒喊疼。
“我想去救她,卻被夢妃,待我母妃親如姐妹的女人,派人死死攔住,然後就這樣看着這座宮殿隨着母妃一起……泯入塵埃。”
他的聲音極輕,眼神平靜,神色冷淡至極,如果不是感受到他攥緊的手,沈如煙真要以爲他內心毫無波瀾。
她沉默片刻,試探問道:“夢妃……就是太后?”
“嗯。”
……
造孽啊。
她忽地想到什麼:“皇上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