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煜沒料到陳淺默竟然會露出有些羨慕的眼神。
雖然他的家境並不好，雖然他的人生所有的選擇都不是他主動選擇，而是被命運推到了那扇門前，雖然他覺得他的人生除了特種兵的那一段真的十分貧瘠，毫無亮點。
可陳淺默似乎還是羨慕這樣的人生。
他又問了一遍，“你的呢。”
陳淺默覺得自己的人生其實也很枯燥。
學習，學習，還是學習。
唯一能夠支撐他活下去的只有學習，學習才能改變他糟透了的命運，學習才能把他帶離他曾經的窮途困境。
他十六歲那年，遇到劉燁。
劉燁把他帶到新的世界裏，讓他見到原來世界不只是垃圾廠的臭味，漏雨的屋頂和永遠不隔音的牆板，讓他知道上千塊一口的酒是什麼樣的，讓他見識和太陽一樣光亮的人造燈。
他讓他領略大千世界，也把他拖進無底深淵。
陳淺默從不思考自己該做一個好人還是壞人，因爲他沒有選擇。上天從來沒問過他，如果可以的話，你會相當一個好人嗎？
上帝不在人間。
所以劉燁來了。劉燁只問他，你想脫離現在的生活嗎？想的話，就待在我兒子身邊吧。
去輔佐他，幫他繼承劉氏，成爲他的左膀右臂，永遠不背叛他和劉氏。
“我的嘛……很無聊。”
他開始指揮焦煜，“幫我削個蘋果，我慢慢跟你講。”
“……”焦煜有一瞬間覺得，算了，還是把這小子打死就地埋了比較合適。
但他最後還是給陳淺默削了個蘋果。
陳淺默沒有喫蘋果削皮的習慣，他就是單純想使喚焦煜而已。
“我是個孤兒，在孤兒院長大。我小時候個子矮小，又不愛說話，所以一直沒找到合適的領養人家。”
“孤兒院，養老院，火葬場，醫院，這些地方總是能見到最複雜的人性。我小時候經常被欺負，飯菜被吐口水是常有的事。更多時候是被堵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捱打，或者被鎖在廁所裏。”
他咬了口蘋果，那個蘋果個很大，肉多汁甜，而這一度是他小時候可望不可即的夢想。
喫一個蘋果。就算是乾癟的，已經皺了的水果，也行。
可這件事直到他第一次上高中，才得以實現。
他在孤兒院裏受盡了欺負，因爲沒錢，哪怕公安機關給他辦理了入學手續，在公立學校裏，他還是會被欺負。
因爲他交不起書本費和校服費，他的各項費用總是要拖很久才能交上去。
同學都會在背後竊竊私語他的經歷。他很小就會看各種人的臉色，給他們抄作業，幫他們打小抄，替本該值日的人打掃教室。
就這樣，他還要捱打。
這個社會有時候就是扯淡。
你想跟這個世界和解，然後世界扇了你一巴掌，說就你也配？
“我在孤兒院長大。沒有嚐到過一絲一毫這個世界的善意。”他笑了笑，“我並不喜歡重複苦難，那不是什麼光榮的事。”
“所以就算他讓我向惡，我也會作惡。”
焦煜看着他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沒有普通人的悲歡離合，據他所知，陳淺默其實並不近視，但是他會戴一副平光鏡。
曾經他問陳淺默爲什麼，陳淺默說，戴上眼鏡，這個世界似乎每個人都跟我一樣扭曲。
他喜歡這種光怪陸離的荒誕感。好隱藏自己無法示人的傷疤。
焦煜不知道他此刻應該說什麼。或者看起來應該表達什麼樣的情緒。
他應該先表達悲傷，但很可能會被陳淺默打一巴掌，也有可能會被他手裏的蘋果砸中，罵他怎麼突然矯情。
相處的時光裏不算愉快和融洽，但焦煜莫名習慣了這種日子。
他做自己的事情，陳淺默時不時從自己的世界裏擡起頭觀察他，等他回過頭，又趕緊避開視線。
家裏二老要他去結婚，成家立業。他說我還沒有立業，不能先考慮成家的事兒。這話是撒謊，真實情況是，他沒想過成家。
幻想不出來成家以後的生活。幻想不出來和妻子步入婚禮殿堂，妻子懷孕後的手忙腳亂，有了孩子後的溫馨幸福。
這些的一切都無法讓他共情，因此他害怕真的成家。
那是他的精神所無法負擔的另一種生活。
何昭問他，就算看着老闆和現在的夫人的愛情，也無法想象愛情和家庭嗎？
焦煜實誠地搖頭，“老闆是老闆。老闆很幸運，娶到了他最愛的人。可我不愛人。”
何昭氣得翻白眼，他越來越像個管家婆，操心老闆的工作和身體，操心老闆夫人的學業和生活，現在還要操心同事的感情狀況。
焦煜真心希望這個人不要英年早逝。死於憂慮過度。
但是現在陳淺默好像告訴他另一種選擇。
哪怕住在一起，其實也可以互不打擾，大家各做各的，只是在一起喫飯，偶爾聊天。
白天晚上都不用見面。
只是偶爾會一起出門散步。
好像如果只是這樣的話，對他來說也可以。
現在他和陳淺默在一種非常倉促的環境下交換了彼此的祕密，他們的關係就變得詭異而微妙起來。
焦煜試圖心疼這個人的經歷，他失敗了。
因爲他受的教育是活在當下，無論過去多麼痛苦，你都應該活在當下。爲未來着想，而不是執着於已經離開了的苦痛。
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站着說話不腰疼，但焦煜知道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他知道陳淺默也是這樣的人。
能夠打動他的不是溫情的雞湯，不是心靈導師的口若懸河，打動他的只有利益。
霍司宴給的條件比劉燁的大餅來得實在，又更誘人。這纔是陳淺默想要的。
本質上，焦煜覺得，自己和陳淺默應該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