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妃深居宮中,怎麼會知道將士看到了什麼,若非軍中有人作爲內應,這樣的流言怎麼會在文薇一回到宮裏就開始流傳呢?
她隨便應了個卯便走了,臨走之前讓文薇當心甘妃和高妃。
“你啊,隻身在帝畿,還是先擔心自己。你好了,我就放心了。”
月謠緊緊抿着嘴,忽然上前抱住了文薇,低聲說:“文薇姐,你也要好好的。”
她出了建福門,已經接近正午了,姬桓就站在陽光下,身體站得筆直,好像一株古松。他看到她,快步走了上來,一句話沒說,將馬繮繩交給她。
“我要先去一趟新兵營,你回府吧。”
月謠牽了牽馬頭,馬兒哼着氣踢踏着步子,悠閒地抖了抖馬尾。姬桓無言地望着她,點了點頭,道:“小心。”
管家這些日子特別愁。
姬桓好歹是逍遙門掌門,可月謠卻吩咐自己給他安排貼身伺候的活,那可是下人做的事!
“既然大人讓你安排了,你安排就是,有什麼事大人擔着,你愁什麼?”蘭茵拍拍管家的肩膀,大步就往外走,迎面就碰上了從新軍營回來的月謠。
她發現月謠的臉色不太好,忙問:“怎麼?”
月謠一言不發,同她徑直往裏走,蘭茵緊跟着她。她屏退了侍奉的人,刻意開着書房的門窗,聲音卻壓得很低。
“我要你們幫我去做件事。”她道,“你去幫我找一個女孩子來,年齡八歲左右,要機敏聰慧,忠誠可靠的,最重要的,必須要美貌。”
蘭茵點了點頭,沒有多問爲什麼。
“還有別的嗎?”
月謠搖了搖頭,道,“此事越快越好。”
“是!”
清和來奉茶的時候,蘭茵已經走了,她將兩杯茶其中一杯奉到月謠面前,只聽月謠說,“去把息微叫來。”
清和的茶藝是整個府內最好的,月謠其實並不喜歡這種文藝的東西,對她而言,最解渴的就是溫的白開水,若是能加一點兒蜂蜜就再好不過了。可身任小司馬,若是不能附庸風雅一些,免不了會被人笑話。
窗外雲捲雲舒,陽光溫和地照耀大地,許多花木都生長出了嫩葉子,微風輕輕地起,帶來一陣春雨泥土的芳香。
她微微沉着臉。
窗外的冬日終於要過去,可帝畿屬於她的冬日,卻剛剛開始。
息微在門外叩了叩門,聽見裏邊傳來一聲進才進去,他剛要關門,卻聽月謠說了聲不要關門。
“門窗開着,我才能知道是否有人在外偷聽。”
息微無言地點了點頭,最近新軍營不太平,說不定府裏邊也有內應。
月謠將一本名冊交給他,“微兄,我想讓你幫忙辦兩件事。”她道,“這本名冊裏的人,都是我走以後才應徵進入新軍營的,有部分是師忝的人,你幫我一個一個地梳理他們的底細。”
息微目光冷了下去,道:“新軍營……?是我疏忽了,我這就去詳查他們的底細。”
“另有一事,你幫我去找一個女孩,八歲左右,相貌普通、性格穩重,一定要內斂可靠的。”
息微擡頭望着她,“這是……?”
月謠道:“宮裏文薇姐孤掌難鳴,我想幫幫她。這個人,我是安插在小皇子身邊的。”
息微沉默地看着手邊氤氳泛着熱氣的茶水,無聲地點頭。
午後的陽光安靜溫暖,照在人身上直讓人犯懶,月謠靠着窗戶邊坐着,手裏頭有一大堆的事要處理,卻不知怎麼倦怠得不想做事。她單手支着頭,望着窗戶外單叢綠意的花兒,目光一點點地放空。
春天快來了,花苞已經生出一兩撮,似乎馬上就要開花了。
她百無聊賴地撥了撥花叢,睏意上涌,竟慢慢地就靠着窗戶睡着了。
姬桓遠遠地看着月謠趴在窗戶邊,一隻手無力地垂着,似乎是睡着了。他無聲近前,細細地看着她,只見她雙眉微皺,眼睛緊閉,眼睫毛綴下一點點陰影,剛好勾勒一絲疲憊。
他伸出手去,在她的眉心點了一下,動作非常輕,卻惹醒了月謠。她朦朧間睜開眼,思緒有一剎那的混亂,迷茫地看了眼四周,擡頭毫無戒備地問:“好餓……有喫的嗎?”
姬桓道:“我去準備。”
侍女很快就送上來了喫的,全是精巧的糕點,姬桓看着那些南方小喫食,心裏頭涌起一股熟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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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剛入逍遙門不久,月謠就是在小廚房裏做這些糕點,結果被姜青雲揭發,最後被自己徇私派去藏書閣,從此度過了整整六年的時間。
從她自學祕典突破中元成化境來說,她其實相當有天分。他懷着或許可以將她引導向善的想法將她破格收入門下,只可惜幼時的經歷導致她過於偏執,姬桓花了足足三年的時間,才發現那藏在她骨子裏根深蒂固的觀念,是不可更改的。
從此他將她放任自流,不傳授武功不教習文課。
有時候他也會想,如果月謠從小有疼愛她的父母,有對她好的親朋,是否也可以變成一個溫柔善良、宜室宜家的女子呢?
他甚至偷偷地想,如果他對她再好一點,是不是可以改變她的性格?
可那僅僅也是一個念頭,與逍遙門迫在眉睫的劫難比起來是如此地微不足道。
然而不等大劫來臨,她卻東窗事發,不僅偷學典祕,更是涉嫌殺害韓萱,就連當初信誓旦旦沒有殺害養父的話也不是騙他的。
她是如此可恨,然而即便如此可恨,他卻發現自己仍然無法痛下殺手。當她在陽污山上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時,他甚至想要拋開劍,將她帶回去好好治傷。
那時的他並不能理解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將原因歸咎在婦人之仁上。
直到帝畿重逢……
文薇那句“在喜歡你這件事上,月謠不欠你”,才讓他猛然發現,真正讓他內心下不去手的,不是什麼可笑的婦人之仁,而是和月謠對自己的感情一樣的,深藏在心底不可告人的喜愛之情。比起要將充滿了罪孽的她手刃刀下,其實他更想要對她好,將她從黑暗的泥沼里拉出來,共同沐浴在這陽光之下。
這個想法一旦萌芽,便一發不可收拾,在去逍遙門的路上,他內心無數次掙扎,內心的天平終於在她寧願犧牲自己也要將他推出魔域時徹底爆發……
他蹲下來,仰頭望着月謠,筷子輕輕夾起一塊龍鬚酥送到她嘴邊。
月謠已經徹底醒了,冷冷地推開他的手,說了句不想喫。
窗外風簌簌地吹響迎春花的嫩葉,像是誰低頭信手勾畫水墨……姬桓望着月謠,將龍鬚酥放了回去,低聲溫柔問:“想喫什麼?”
月謠站起來,繞開他回到書桌前,道:“我什麼也不想喫,你出去吧。”
長時間的沉默後,腳步聲低落地向外走去,緊接着門被輕輕地關上了,周圍一下子寂靜下去,靜得連空氣都凝固了。
月謠攤開了文書,兩眼發直盯着看,半個時辰過去了,卻只看了一行,她單手撐着頭,最後深深地埋入了手臂間……
宮內有關文薇的流言開始甚囂塵上,連民間都有了一些聲音,月謠聽說的時候,文薇和姬桓的私情已經被傳得沸反盈天了。
夜裏,月謠難得清閒,叫清和來煮茶。鈴鐺迎着夜風來回飄蕩,清脆的鈴聲帶着夜風的沁涼,悄悄鑽入袖口和衣襟。嫋嫋的熱氣縈繞着升騰起來,隔着白霧,一襲黑衣趁夜而來,輕得彷彿一陣風。
月謠看了一眼姬桓,淡淡地靠在欄杆上,單手支着頭欣賞月色下寂靜的湖水。
清風、漣漪、月夜、清茶……一切都是那麼靜謐和諧。
“大人,茶好了。”清和擡手就要斟茶,卻被月謠攔住,“你回去休息吧。”
清和低頭無言退出。
姬桓走到她身邊,低頭望着她的側顏,緩緩伸出了手去……那手在一半就停住了,月謠忽然回過頭來,擡頭望着她,她漆黑的瞳孔在月光下泛着溫潤的目光,像是手邊這一汪湖水,柔情且情深。
姬桓心頭一顫,蹲下去握住她的雙手,柔聲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月謠沒有將手抽回去,凝望着他的目光,半晌,輕聲說:“師兄,我有點……想念以前的日子。文薇姐也在,哪裏有這麼多生死仇恨、爾虞我詐。”
“你說的這種日子,我帶你過。跟我走,遠離是非,好嗎?”
月謠卻笑了,笑容一寸寸涼薄下去,她抽出手,走到了滾燙的茶水邊,慢慢提起茶壺,歪着頭,看上去有些漫不經心,然而接下來的動作卻叫姬桓駭然變色。
只見她將茶壺口對準自己的右手,就那麼倒了下去……
咣噹——!
“你幹什麼!”
姬桓及時將茶壺從她手裏奪過去,饒是如此,她的整個右手還是一片血紅,刺痛和灼燒感一遍遍地刺激着她的頭頂。劇痛之下,月謠反而笑了,暢快地大笑起來。
“姬桓,你果然還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