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海殿徹底與世隔絕了,連一隻飛鳥都進不來。
月謠面前攤着一疊手稿,足足有一個小碗那樣高,腳邊還有一個正在焚燒的爐子,燒掉的是一些作廢的手稿。
煙氣慢慢籠罩了半個寢殿,一室的寂靜中,門忽然被人從外推開了。
和曦一身玄紅色的天子龍袍站在門口,十二琉冕微微晃動着,遮住了他大半的臉,刺眼的陽光在他身前投下一道長長的黑影,冷風一下子就將煙氣吹散了。
“臣拜見陛下。”月謠起身行了一個稽首大禮。
門被無聲關上。
和曦走到她的面前,冷冷地俯視着她。
“起身。”
“謝陛下。”
和曦望着她,久久纔開口:“瘦了。”
月謠低着頭,姿態極是卑微虔誠,因穿着簡便,更是露出瘦弱的肩膀線條,就像春日湖邊的垂柳,柔弱且美麗。
“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懈怠,日日懺悔思過。”
話說到一般,下顎忽然被人捏住,被迫擡起頭。
連續幾日幾乎不眠不休地撰寫,她的臉色極差,眼底佈滿了紅血絲,好像輕輕一捏就要碎了。饒是如此,眼底裏卻閃爍着倔強的光芒,似乎沒有什麼是可以打倒她的。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他望着她,眉頭微微一皺,似極其厭惡,忽然猛地鬆開手,月謠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走到桌子前,望着那一疊厚厚的手稿,眉頭更深地蹙起來,“這就是你這幾日不眠不休寫的?”
月謠跪下了。
“臣死罪,不敢奢求還能活着,這是臣臨死之前能爲陛下做的最後一點事。”
和曦張開手,微微擡起下顎,十二旒冕晃動起來,寶珠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月謠微微擡頭,稍作遲疑後站了起來,準備爲他寬衣。
爲天子寬衣,向來是后妃或是宮女所做的事。她笨拙地卸去了厚重的琉冕……房間裏靜極了,只有五彩珠玉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音。月謠將琉冕小心放置一旁,又脫去他寬大沉重的外衣,一番動作下來,費了不少時間。
和曦坐下來,拿着一整疊手稿一字字地看。
月謠的字實在算不上好看,大概整個無極宮中,也就是她能寫出那麼醜的字來了。
和曦嘴角輕輕彎起,因是低頭,月謠看不到他任何表情,目光隨着他的動作微微流轉。
通篇大論,無非不是一個思想——維天之命,君權至上。
和曦看到後面,眼底裏全沒了戲謔之情,眉目緊鎖,一字一字看得極其認真。
窗外的鳥鳴逐漸散去,露水消失在陽光中,不知不覺已是日懸高頭。和曦將手稿放在一旁,望着她,“天綱經——天綱王道,你這書倒是寫得不錯。”
“天下之道,唯王道先……若王道缺失呢?”
“百姓稱道,有天道、魔道、正道、邪道。可無論哪一種,都不可單獨存在,就如同正邪兩道,若天下無邪,正道如何被稱之爲正道。銅幣尚且有正反兩面,更何況是陰陽萬物。只有王道,一統天下,造福百姓。王道不會有缺,若是王道有缺,必是臣子勸誡不力之過。”
和曦又問:“那你認爲,朕的王道有沒有缺失呢?”
空氣裏傳來一絲花香,若隱若有,好像一把藏於草叢間的利刃,不知不覺就可將人奪去性命。
“臣小時候聽說一個典故,一根筷子可輕易被折斷,一束筷子卻難以折斷。陛下治理天下亦是這個道理,陛下明聖通達,仁厚待下,爲了百姓一改舊制,革新新法,天下的賢士絡繹不絕地來到帝畿,爲天子謀事。陛下治國猶如乘風行舟,事半功倍。陛下之聖明,天下皆知。”
又說,“如今帝畿設立四大公塾,旨在教化百姓,奉禮守法。可百姓若是隻知禮法,不知如何敬畏王道,怕是橫生書生意氣,不知何爲大局,肆意點評政事,甚至在將來像幽都城謀反這樣的事……屢禁不止。”
和曦盯着她,眼睛裏閃過厲色。
“尊禮守法,確實爲君子之道,可多少君子書生,自以爲只需要一個仁字就可以富國強民。對政事,他們從未涉獵,卻指手畫腳。先王時,帝畿發生的暴動,不正是那些書生肆意散佈對朝政的不滿才引發的嗎!”
“陛下,臣以爲是人都有貪慾私念,即便心存仁善,亦有親疏,百姓不止需要引導教化,更需要飭令定法。識字知禮是柔,戒惕監察是剛,剛柔並濟,才能天下太平!”
空氣中的花香越來越重了,窗外柳絮飛揚,白花似雪,亂入春風中。
“飭令定法?”他問,“如何做?”
“設立有司,監察百姓之言論,若有妄議朝政、惡意中傷王室者,即刻捉拿歸案。舉報者有功,賞;知情不報者、窩藏者有罪,罰。”
和曦心中暗暗生驚,怔怔地望着月謠的背影,雖然她是跪着的,可他卻覺得她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劍。
這樣的人,囚與後宮,便是折去了她的羽翼,也少去匡扶帝畿的一隻手。
月謠道:“陛下!臣言盡於此,不敢邀功,只希望陛下能減少對臣的怒氣,保重龍體,臣願意以死謝罪!但求日後帝畿能開創中興盛世!”她拜下去,動作極莊嚴緩慢,彷彿眼前的人不是一代天子,而是能決定天運的神明。
和曦微微退了半步,手無意識地搭在桌子上,卻不小心拂落所有的手稿,薄薄的紙張像是飛花一樣飄落地面,發出簌簌的聲響。
他怔了片刻,突然一手扶着頭,似乎有些難以忍受:“朕知道了!”說罷倉促離去,步履之間竟然有些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