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條大街上行人寥寥,也就一個烙餅攤子還沒收。
攤主手藝好,不多久就烙出一個飄香四溢的餅子,月謠看着姬桓喫,忽然笑出來,微微踮起腳尖,伸出那根細長的手指,最後輕輕落在他的脣邊,擦了擦,“餓狠了吧?瞧你,喫得滿嘴都是。”
攤主在一旁看了,忍不住笑:“公子和夫人的感情可真好。”
姬桓點頭一笑,拉着月謠走了。夜色正好,兩人都走得慢,一條路好似永遠也走不完。
如今他再拜太師,又有了自己的府宅,還是之前那一處,但他幾乎不住那裏,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左司馬府。
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情,以前還藏着掖着,不敢太過張揚,如今先王崩逝,雖然沒有了那張巨大的保護/傘,但同時月謠也隱隱覺得頭頂那一片陰影消失,一切都豁然開朗起來。
本來應該四月底就舉行的登基大典,因爲太子生病,硬是被拖到了五月底,期間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是太子不顧大司徒的反對,執意免去了四大公塾的學費,還免了學子們每日的喫喝住行費用。
第二便是南方春汛來臨,丹水決堤,淹了沿途千里沃野,水退之後,瘟疫肆虐,兇獸橫行,偌大一片雙身城領地,竟無一人存活,是以雙身城滅,朝野上下無不震動。
另有流言四起,皆說雙身城滅乃是因爲此前兩次作亂,惹怒上蒼,因此降下洪水、瘟疫和兇獸,作爲懲戒。由此,太子雖未登基,但根基漸穩,餘下十城,再無人心生反意。
天一點點溫暖起來,已是五月底了。正值暮春之初,帝畿城內春樹碧柳如夢,暖風飛花似雨,年初的那場作亂已經漸漸在人們心中遠去了,入目盡是翠幔紅妝、芳草搖落,十分地迷人眼。
登基大典終於在衆人的期盼中姍姍來遲。
太子身着玄衣黃裳,上繪十二章紋,腰間配白玉龍紋禁步,每走一步便發出輕微的叮噹聲,甚是悅耳。他頭頂的旒冕隨着他穩重端正的步伐微微晃動,宮人們沿途伏倒在地,無聲打開無極宮的殿門,陽光一下子灑進來,照耀着他頭旒冕上的五色玉藻,熠熠光澤猶如聖光降世。
無極宮至建福門前的情景一下子躍入他的眼中。
只見文武百官井然有序地立着,猶如一排又一排數不盡的棋子,皆俯首帖耳。無數王師將整個廣場佔滿了,王旗圍着偌大的廣場迎風飄揚,像是無聲地誦唱,恭祝新天子即位。
才十二歲的年紀,雖刻意壓制了內心,但看到眼前這般情景,心裏一下子猶如滾水沸騰,四肢百骸都跟着微微顫抖起來。
他穩住步子,慢慢地走到臺階前,早有大祝立在一旁,高唱:“天地初分,萬物懵懂,神女華胥,降世賜慧,人文始建
。吾朝肇基,國號爲虞,陟天之命,敬修九德。以至四海鹹居,五服攸同、六府甚修,天下歸一。先王革政除弊,神功聖德,奈何早崩,萬民益切哀慟——嗚呼——哀哉!無主乃亂,是以東宮太子登壇受命、即天子位,望衆臣百官祗臺德先,勿違朕行。”
大祝頓了一下,微微朝着左下方高喊:“太師授天子玉璽!”
月謠站在姬桓對面,看着他手捧玉璽,沿着漢白玉石階緩慢上前,修長的身子挺得筆直,猶如將天下所有的正氣都集中在他身上。太子神色繃得很緊,莊重地從他手中接過玉璽,陽光灑在玉璽上,泛起一層溫潤柔和的光澤,隨後大祝高唱:“左、右司馬共授仙劍少和!”
授劍本該由大司馬所爲,但如今大司馬職位被一分爲二,叫哪個都不合適,大祝絞盡腦汁,終於在頭皮都要禿嚕之前,想出了這個由左、右司馬共同授劍的餿主意。
她和張復希一同捧着裝甘泉劍的匣子緩步上前,在太子面前跪下,餘光看着太子慎重地取下甘泉劍,配在腰側。
說來可笑,衆人皆知眼前這柄乃是少和劍,卻不知其實是假貨。
大祝高喊:“天子即位禮畢!衆臣、祝——!”
百官山呼海伏,聲如震天:“願天下太平治,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鐘鼓齊鳴,禮樂奏揚,早已備好了的百鳥被齊齊放飛,盤桓在巨大的無極宮上空,有如鳳凰來儀,天降祥瑞。
大祝高喊:“行稽首大禮,跪——拜——!”
顙。
月謠伏在地上,向這個年僅十二歲的新天子稱臣。
整個無極宮前,烈日炎炎之下,是一派赫赫揚揚景象。
天空中飄來片片雲團,在偌大的廣場下落下巨大的陰影,剛好將月謠遮入其中。若是站在高處,便可發現,姬桓和她,一個在陽光下,另一個卻沉在陰影中……
月謠做了一個夢,朦朧間又回到了白日裏的無極宮前,身着天子服接受百官朝拜的人不是那個十二歲的少年,而成了自己,她似乎看到百鳥朝賀,萬衆稱賢,那歌頌的聲音飄過遠山、飄過大海,飄向五服四海,最終匯聚成世上最美妙的音樂,飄入自己的耳朵。而她就在那樣的歌聲中,左手捧玉璽,右手執王劍——號令天下。
她豁然睜開眼睛,心咚咚劇跳着,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怎麼了?”
耳畔冷不丁響起姬桓的聲音,極低,一下子衝散了夢中美妙的音樂,她一個激靈,隨即若無其事地親了一下他,“做了個夢,嚇一跳。”說罷抱住他,整個腦袋埋到他胸膛裏,真如做了噩夢那般。
新天子即位,天下大赦,帝畿城內一掃先前頹勢,到處都是千綺疊紅的盛景。
華胥晟以爲做了天子,就可以隨心所欲地下詔,沒想到第一道旨意就被羣臣攔在了清思殿中。
“花解語不過就是一個宮女,身份低賤,怎可封妃?”
“天
子即位,應當納十一城的貴女們爲妃,這是祖制,除了十一城的貴女們,其他低賤的女子是沒有資格成爲妃子的!”
……
華胥晟看着嚴厲反對自己的官員們,惱怒了。
“這是爲朕選妃子,朕歡喜就好了!”
大司徒想起那日在瓊花園裏被解語譏笑,十分氣不過,因此賣力地阻撓道,“陛下!您是國君,既是國君,便事無鉅細皆是國事,切不可因一時喜好耽誤國事啊!”
華胥晟眼睛一大,“朕不過納一個妃子,怎麼就成國事了?大司徒,照你這麼說,你身爲官員,也事無鉅細都是國事了?你府裏幾個女人,也需要羣臣過問?”
大司徒一噎。
月謠忍不住暗笑一下,只聽姬桓緩緩道來:“陛下,大司徒的意思是,只有姻親纔是最牢固的,納十一城……”他頓了一下,改口,“納十城貴女爲妃,旨在拉攏各城主,安穩他們的心。您初登寶座,不下旨選十城貴女們爲妃,卻立一個侍女爲妃,是會引起城主們不滿的。”
他是帝師,天子的師父,算得上半個父親,華胥晟懟誰也不會懟他的。
華胥晟道:“道理朕都懂,可是朕身爲天子,難道連給喜歡的女子一個名分都做不到嗎?”
姬桓沉默了片刻,道:“陛下,臣明白您的心情。但您當以國事爲重,眼下當務之急,請儘快下旨選十城貴女們入宮。至於花解語,她既爲您賞識,必定是寬厚識大體之人,待到日後再給名分不遲。”
連他都這麼說了,華胥晟再無辯駁,只耷拉着腦袋,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
到了夜裏,月謠剛喫過晚飯,宮裏便來了旨意,要她立刻進宮。
“臣拜見陛下。”
華胥晟有求於人,自然不擺架子,月謠還沒跪下去就忙將人扶起來,“雲大人辛苦,請快入座。”
月謠順着他的意思坐下,看了一眼殿內,發現只有華胥晟和花解語,高豐不在。她看了一眼花解語,後者微微笑着。
她莞爾一笑,明白了華胥晟的意思,“陛下可是爲了白日那樁事?”
華胥晟肚子裏本來準備了一大堆彎彎繞的話,如今被月謠一語挑破,也不裝了,做出一副虔誠好學的模樣來,眉頭略皺,道:“雲卿有所不知,解語自小陪伴在朕的身邊,與朕心意相通,朕從未介意她的出身,想要給她一個名分,可如今羣臣反對,朕也無計可施。思來想去,只有雲大人能一解困局。”
月謠道:“陛下是要臣如何做?”
華胥晟看了一眼花解語,道:“若是能將解語以扶搖城貴女的身份出嫁,想必羣臣也沒什麼話好說了。”
五服中,目前除了雙身城被滅,便只剩下十個城了,月謠的扶搖城轄地小,又是新立的城,本人又在帝畿任職,因此存在感十分低,幾乎沒人放在眼裏,也就沒有聯姻的必要了。正因爲如此,將花解語以扶搖城貴女的身份出嫁,成了唯一能幫助他們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