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手撫着頷下黑鬚,目光四下看了一眼。
此時兩人正立在通往都督府官署的道中。
四下無人。
路邊的綠植剛吐新芽,帶着些許春意。
狄仁傑一雙帶着沉穩的眸子重新落回蘇大爲身上:“阿彌,難道你就不曾想過。”
“想過什麼?”
蘇大爲反問。
誰知狄仁傑卻沒繼續說下去,搖了搖頭:“算了,不談這個,還是快點去官署吧,王都督應該等得急了。”
蘇大爲跟着狄仁傑向劍閣都督府公署走去,心裏充滿了疑問。
狄仁傑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想問他究竟發什麼了甚麼事,但他卻閉口不談。
難道是爲了遷都之事?
據蘇大爲知道的那個歷史,遷都不太可能,那要到武周朝,武媚娘纔會將政治中心轉到洛陽。
話雖如此,保不準因爲蝴蝶效應,事情又會起什麼變化?
不過這與自己,與狄仁傑貌似關係不大。
自有朝中諸公去操心。
兩人一前一後,踏入都督府。
首先入眼的是寬敞的大殿,擺設素淨,透着一股雅緻。
特別是在對門的壁上,以飛白體龍飛鳳舞題了首詩,乃是東漢蔡邕所作。
“練餘心兮浸太清。滌穢濁兮存正靈。和液暢兮神氣寧。情志泊兮心亭亭。”
都督王西嶽出自晉陽王氏,也算是文人一脈。
最喜蔡邕的飛白書法,平日與友人交談,也會常提起蔡邕的詩作。
不過若以爲此公只是文士便錯了。
王西嶽身兼劍閣都督與州刺史,在蜀地經營七載,手腕頗爲了得。
令蘇大爲印象深刻的是,當年朝廷大軍徵吐蕃,十餘萬府兵從蜀地過,沿路被劍閣都督府安排得明明白白,後勤供應流暢無阻。
要知道這可是山高路險的蜀地。
能做到這一點,可見王西嶽的能力。
而且吐蕃向着吐谷渾至蜀地一線擴張那些年,蜀中居然能保持大體平靜。
王西嶽功不可沒。
若非這幾年天災頻頻,蜀地接連遇到地陷、山崩、洪災、蝗災,又發生疫毒之事。
王西嶽現在的日子應該會好過不少。
“見過都督。”狄仁傑見禮的聲音,將蘇大爲的思緒拉回現實。
向着寫滿飛白詩的壁下看去,看到那張槐木桌案上,有一名中年文士,正提筆疾書。
他的臉頰削瘦,鼻樑高挺。
長眉微微低垂,雙眸神光內斂。
執筆的手特別穩。
哪怕狄仁傑出聲,依然沒有打斷他的書寫。
直到一氣寫完手裏的公文,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將毛筆擱下,向狄仁傑點點頭,又向蘇大爲看過來。
“見過王都督。”
蘇大爲依樣見禮。
“黃安縣令總算來了。”
王西嶽眉梢揚起,臉上瞬時露出笑意。
他的笑很有特點,先是眉梢上揚,接着是兩眼微微眯起,然後帶動鼻子,帶着嘴角一起上揚。
鼻翼兩邊隨之擠出笑紋。
“都督客氣了。”
蘇大爲見王西嶽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忙上前幾步,走到桌案前:“都督不必多禮,今天召見不知是……”
王西嶽顯然也沒有真正起身的意思,屁股往下挪了挪,拈鬚笑道:“蘇縣令快人快語,實不相瞞,確實有一件事。”
在他說話的時候,蘇大爲注意到,在殿中還侍立着一些人。
分別是都督府的署官。
有掌文書的,有掌緝盜的,有掌錢糧器物的,有管農事的。
看上去,在蘇大爲來之前,王西嶽與這些官員正在議事。
狄仁傑向蘇大爲遞了個眼色,徑自走到一側站入署官行列中。
都督府有自己的一套行政機構。
可謂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而且在唐時,常將管軍的都督與管民的刺史合二爲一,權力更大。
只不過還缺了“假節”這一項,所以仍是流官,做不得“土皇帝”。
“蘇縣令,你看如何?”
王西嶽柔和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令蘇大爲愣了一下,他略有些尷尬的抱拳道:“王都督剛纔說的什麼,能否再說一遍?”
這話說出來,立刻惹惱了旁邊站着的一名官員。
乃是都督府中司馬,名許穆之。
此人身高七尺餘,雙眉濃黑,雙眼炯炯有神,脣上生着一圈虯髯。
雙肩雄闊,神情彪悍。
他向蘇大爲冷冷道:“都督與你說話,你卻心神不定,蘇縣令未免有些失禮。”
隨着他的聲音,站在他身邊的一些官吏,錄事參軍、司功、司倉等官員,一齊向蘇大爲看了過來。
殿中空氣霎時有些凝滯。
狄仁傑輕咳一聲道:“蘇縣令近幾日在下面忙蝗災的事,頗爲辛勞。”
“辛勞?這裏誰不辛苦?”
許穆之一指身邊的錄事參軍牛大年道:“牛參軍爲了公務,已經兩日夜沒閤眼,難道只有蘇縣令辛苦,大家都不辛苦?”
蘇大爲眉頭微微一皺,心裏略微有些不快。
他雖然在蜀中任黃安縣令,但那是朝廷,具體來說,是天子的緊急任命。
是爲了撲滅蜀中疫毒。
單以品級和履歷而論,他也未必就比王西嶽弱。
區區一個司馬,從五品上,距離蘇大爲的品秩還差着老遠。
居然也敢大言不慚,當堂質問。
“大家都辛苦,但也沒必要小題大作。”狄仁傑也有點脾氣上來。
一雙眸子微微一眯,眸中透出銳利光芒:“都督與蘇縣令議事,我等還是不要打擾得好。”
“狄法曹還真是護着蘇縣令,聽說你們私交不錯,莫非……”
“穆之!”
王西嶽提高聲音喝了一聲:“不得無禮。”
“喏!”
一句話喝退許穆之,王西嶽轉向蘇大爲,臉上重新堆起笑容:“下面的人不懂事,蘇縣令千萬別往心裏去。”
“呵,許司馬說得不錯,大家都很辛苦,這話我聽在耳裏,記在心裏。”蘇大爲向着王西嶽,微微一笑:“王都督有事儘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