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秋河道:“萬事無兩全之策,若如殿下所想,那該當如何”
“在孤看來,這兩者皆是弊大於利,其中最重要的根源就在於,這兩種主張稍有短視之嫌,只顧當下幾年安穩或一時痛快,卻不去想日後要用百倍的代價予以償還。而若如孤所想,大梁與匈奴之間的關係,不當只看這一時,而當以百年爲計”
蕭默朝不知何時已站起來,認真聽着,跟着問:“如何計百年”
殷頌含笑瞥他一眼,並未直接給出答案,而是循序漸進解釋道:“匈奴是遊牧民族,牧水草而居,食牛羊居氈房,一生奔襲四海爲家,一應生存所需皆賴老天作美所以當看見中原大梁百姓衣食無憂、安居樂業時,纔會心中不平,他們自詡爲草原鷹狼,勇猛無雙,瞧不上大梁百姓的文弱,卻不知,這又何嘗不是嫉妒的一種,因爲他們強壯的身體與鋒利的武器,是爲了奪得食物;而大梁百姓卻已經可以相對輕鬆的享有更充足的物產,這樣想想,他們的不屑,未嘗不是眼紅嫉妒的一種”
這種說法甚至新奇,但細細琢磨卻頗有道理,衆學子在下面竊竊討論,都覺眼前一亮
“不比蠻夷之族,大梁、或者說我中原王朝,從不是認爲武力是最重要的儒學傳世、佛道盛行、百家爭鳴,自周禮演變而來的禮儀文明,關乎倫理道德、關乎禮節涵養,那纔是大梁最珍貴也是最富內涵的底蘊這遠比武力的攻佔,糧草財富的爭奪、乃至兇悍手段帶來的震懾更有意義,它看似無形無影,但能蔓延的更遠、更廣、更深刻
都說匈奴王廷如何如何,諸君卻忘了,幾十年前,匈奴還沒有王廷呢從一個個獨立的小部落,到一個漸漸成型的北方中央集權王廷,千年的遊牧習俗、部落傳統漸漸被打破,這一切,不都是跟中原王朝學來的麼”
“待我大梁主動出擊,以萬鈞之勢讓匈奴王廷心生忌憚、主動求和,我們無需趁機壓榨匈奴,反而與之好處,承諾將部分匈奴百姓遷居到大梁北域田耕之地上,授其伺候莊農之計;每年開放與匈奴的貿易往來,以朝廷做主牽頭,收購匈奴多餘的牛羊肉畜,交易給他們棉糧絲酒;主動派人在匈奴傳播華夏禮儀,使其仰慕於大梁的文化之淵博,之後在北域辦學府,收匈奴孩童教其四書五經長此以往,十年後、百年後,諸君儘可想一想,那時候,匈奴會成了什麼模樣。”
文化是一個民族一個王朝的魂魄而很顯然,現在的人對這一點的認識還有些模糊,但當有人爲他們條清捋析的分析明白,他們就會有所感悟
那是同化
當一個有着厚重歷史、豐厚內涵、對於如今而言已經足夠先進與龐大的文明,主動想去同化一個並不知道抵抗、甚至樂於接受的相對落後的文明,這並不是一件難事
君不見,世上多少戰爭的本質,除了利益,莫過於意識形態的差異匈奴嫉妒大梁的繁榮富饒、有輕視大梁的孱弱無能,所以能毫不猶豫毫不愧疚的燒殺搶掠以滿足自己的慾望但若是將來,他們住着大梁的土地與房屋,喫着自己栽種出來的糧食,身邊自小玩到大的是朋友是大梁人,買賣上上的合作伙伴也是大梁人他們生活的每一處都是大梁的影子,甚至他們本身身上就有大梁的血脈,他們已經變成了與大梁人一樣的人,那那個時候,他們還能毫不動容的舉起屠刀,揮向那個他們自小生長的、早已習慣的地方,親手毀滅自己安居樂業的幸福生活
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
他們只會更進一步的同化,一年年、一載載,最終匈奴,都會徹底的融入大梁甚至千百年以後,匈奴這個名字,還會不會有人記得,也未可知呢
“好一個,攻心爲上啊”
夏宴東南方,一座假山上,概着一座精雕砌瓦的飛檐涼亭,被掩在重重茂盛的枝葉之後;登高望遠,亭中的人可以看見夏宴中發生的一切,而夏宴中的人,卻對這涼亭一無所知
此刻,兩道身影立在涼亭中,一道着一身青衫直綴深衣,更顯身材清瘦,卻如深山青竹,自帶挺拔風骨;他留着短髯,容貌清俊,雖已年過中年卻仍隱約看出年輕時的風華絕代一雙眸子如陳年清潭,彷彿已盛滿積年的滄桑舊事,彷彿總蘊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蒼涼與哀意,卻仍清明溫和、淡泊清朗
柳如是聲音滿是讚歎,更含着些深意般的感慨與壓抑的情緒:“這孩子,真是聰慧,像極了”她的母親
霍劭側頭,看見他微微顫抖的手,看見他滿是複雜的眼神
“這些年,她過得不差。”霍劭道:“她自己很會照顧自己,溫養的藥一直喫着,一應生活用具也都是最好的,身邊的保護我也都打點着,斷會讓她安然無恙。”
柳如是搖搖頭:“世上表面上過得好的人太多了,但從心裏也能過得好的,不過寥寥。”
這一次,霍劭沒有立即說話,他望着那道烈火一樣豔麗華美的身影,整片青樹綠水都彷彿因爲她在燃燒一樣,半響,緩緩沉聲道:“她心中較着一股勁兒,一定要親自去做親自去報仇,親自去權傾天下,哪怕路上再多罵名再多艱難,她也不爲所動、反倒愈挫愈勇,我試過去軟化她,但她不願意讓別人爲她去遮風擋雨,她只想自己扛。”
他神情與語氣都很平靜,彷彿只是淡淡的陳述,但柳如是卻聽出那一點暗含的黯然,他不禁側頭,仔細看着這個自己最得意、也是最複雜的弟子,從他臉上,看到了曾經自己臉上也出現過的、那種甜蜜而惆悵的複雜
無論是什麼樣的人,只要陷入了愛河,哪怕冷着臉、哪怕再不動聲色,但熟悉的人看着,仍能覺察出那種漸漸溫和而和煦的溫柔
愛情的滋味,美麗,卻實在擾人,而且避不得、逃不過
“懷瑾、你別怪她。”柳如是嘆道:“她年少遭此橫禍,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更險些橫死宮廷,性情自然與尋常被嬌寵的女兒家不同;沒有護着寵着,她就只能自己學會獨立自主,即使是百般算計、敏感多疑,也是無奈之下保護自己的一種手段。”
“我沒怪她。”霍劭露出淡淡的微笑:“我只是心疼她,我想護着她,可她不願意,我是覺得些微的挫敗,但我願意尊重她。她野心勃勃、她城府深重,我都懂、也願意在暗中護着她一輩子。”
他低眉溫柔而笑的樣子,讓人很難想象他以前一身戾氣冷酷無情的模樣,柳如是看着他,都忍不住心生動容
當年他萬般無奈之下,只能請求這個弟子照看他心愛之人唯一留下的孩子,這是他第一次以師長的身份向這個他向來喜愛卻忌憚的弟子提出請求,霍劭欣然應允,這些年殷頌的平安、她能在衆多勢力博弈中鬥出一席之地,他絕對功不可沒
“我該謝謝你。”柳如是嘆息道:“這些年,真的謝謝你。”
“於禮,您是我傳道授業的恩師,是教我人情倫理的長者,我真心的敬重您,您所照拂的後輩,也自然是我的責任;而於私,她是我心愛的女人,我照顧她、愛寵她,天經地義理所應當,我好該謝謝您,給了我認識她陪伴她的理由。”
柳如是忍不住失笑
“你們能兩情相悅,我真的很高興”柳如是聲音帶着欣慰,還有因往事而升起的悵惘:“希望你們能修成正果,也算圓了,我與她的一場遺憾。”
霍劭聽出他的哀意
兩情相悅、情深似海,本以爲的成全、本以爲的放手,卻反而與愛人黃泉相隔、死生不復
柳如是痛苦了多少年,霍劭就知道他痛苦過多少年
以前雖動容,卻到底感觸不深,但如今真識了情愛,有個愛若珍寶的那個人,那便是想想,都讓他覺得無法忍受
“我們會修成正果的。”霍劭平靜而低沉:“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分開我們。”
柳如是慘笑:“若我當年有你這般決絕、堅定,那現在的我,也不至於如此形單影支、了無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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