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長春木 >天南之險(二)
    與此同時,大理皇城向西四十餘里外,天龍寺中:

    “嗤”地一聲脆響,一根鐵棒淺淺戳入石中,留下一個圓形的痕跡。鐵棒另一端握在一名眉目清秀的青年男子手中。他神色凝重,雙眼直直盯着那塊石板,正兀自沉思。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位身材發福,面色紅潤的老僧。他左手手腕纏着一串紅木佛珠,正一顆一顆地撥動着,發出輕輕的“磕磕”聲。老僧的右手縮在寬大的僧袖中,同樣握着一根鐵棒,自袖中伸出,凌空不動。

    兩人當中擺着一張四方石桌,上面又架着一大塊白玉石板。石板上溝壑縱橫,竟刻着一副棋盤。不遠處立着一張花紋紅木茶几,託着一隻金光燦燦的香爐,氤氳紫煙緩緩噴吐而出。

    見青年“落”下一子,那老僧微微一笑,潛運內勁,將鐵棒輕輕向前一挺,彷彿刺入豆腐一般輕鬆,石板上頓時多了一個印記。那青年見老僧走了這一步,臉色微變,額頭緩緩冒出冷汗,隨後一滴一滴地落在衣襟之上,很快就溼了一片。苦思片刻,他才又下一子,神色間顯得極難取捨。

    老僧落子越來越快,幾乎不假思索,反觀那青年男子卻越來越慢,從開始的半盞熱茶功夫,逐漸延長到一炷香的時間,又過了一會兒,他往往要思索大半個時辰,才能做下決斷。到最後,他身子開始微微顫動,手腕更是抖得厲害,彷彿在和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爭鬥,鐵棒在手中不住搖曳,眼看就要拿捏不住。

    此時,只聽那老僧低聲道:“阿彌陀佛。”這一聲宛若滾滾沉雷,猛地炸在人心口,顯然是灌注了上乘內力。

    青年男子如夢初醒,長長吁了一口氣,驚覺自己渾身已被汗水浸透。他將鐵棒放下,艱難道:“伯父,我還是解不開這局。”

    老僧哈哈笑道:“這大名鼎鼎的珍瓏棋局流傳近百年,不知難倒了多少高人,豈是一朝一夕便能解開的?”

    青年男子皺眉道:“不錯。此局似乎能影響人的心智,剛纔侄兒覺得身臨其境,彷彿是自己被敵方團團圍住了一般,不禁心生絕望。”

    老僧慈祥道:“下棋與習武一樣,一開始是爲了克敵,到後來是爲了克己。倘若你能在其中看破自己的心魔,這棋局自然就解開了。”

    見青年男子依舊緊緊盯着棋盤,知道他心有不甘,老僧沉默片刻,緩緩道:“年輕人難免有爭強好勝之心。不過,智祥,你是個聰明人,可莫要讓心中的執念把自己拖垮了。”

    這位青年男子,便是當今大理最尊貴之人了。段智祥,諡號永惠帝,從天開一年起,已經做了近二十五年的皇帝。原本自“大中變法”後,大理國朝堂中的權勢彙集於高氏一脈的手中。但在十年前,年僅二十三歲的段智祥利用出兵黑衣大食之機,一舉奪回兵權,隨後扳倒高氏,恢復了段氏皇族的地位。

    任誰都看得出這位小皇帝胸有大志,他的所作所爲,已不能僅僅歸根於年輕人的爭強好勝之心了。

    老僧站起身來,走到院中那棵梧桐樹前,伸手緩緩撫摸着青綠色的樹幹,道:“這是你高祖父在位時,大中國公高盛泰親手栽下的,距今已經有一百五十了。他說過,只要這棵梧桐還在,大理的千萬子民就不用上繳鹽稅。”他頓了頓,轉過頭來,接着道:“不管大中國公的子孫後代如何貪戀權勢,他們始終奉行’愛民、養民、富民、智民’之策,雖有負於我段氏皇族,卻不曾負過大理。智祥,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你可千萬記在心上。”

    段智祥微微一笑,道:“伯父,高國公乃萬年難遇的曠世之才,我自論是萬萬比不上他的。由他所著的《治國論》,我從小就背的滾瓜爛熟,而‘愛民、養民、富民、智民’的’四民’之策,更是書中的基本之論,我又怎敢忘之腦後。”

    “還有《數字論》、《育才論》、《冶煉論》和《火器論》等等,本本包羅萬象,博大精深······侄兒有時真恨自己晚生了一百多年,不曾有機會親眼目睹高國公的風采。”說到這兒,段智祥眼中閃現憧憬之色。

    都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高盛泰栽下了一棵直插雲霄的參天大樹,直到今日,大理尚未走出樹蔭之外。

    就單以火器來講:當年高盛泰在《火器論》這部書中,詳細列舉並勾畫了數百種匪夷所思,大小各異的火槍和火炮,同時附有近萬頁的理論講解。一開始,大理軍械司的工匠們絞盡腦汁,耗盡心血,勉強依樣畫葫蘆,做出幾樣構造最簡單的火槍,卻對其中的道理一竅不通;到後來,經過幾十年的研究和試驗,工匠們才逐漸摸清規律,印證理論;直到今日,真正喫透的也不過十成中的四成罷了。

    “大中國公有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本事,我等凡人自然無法與其相比。”老僧點頭道。

    時值秋分,若是在北方,梧桐早已落葉,然而大理四季如春,院中的那棵百年梧桐依然生機勃勃。段智祥的身材高大,那老僧站在他的身邊,顯得有些矮胖。涼風習習,樹枝搖曳,老僧擡頭望了望天色,道:“智祥,要變天了。”

    段智祥聞言,仰首一看。只見夜空深邃,繁星點點,但北面卻有好大一片陰雲飄來,烏黑如墨,上下翻滾,其中隱隱有電光閃動,只怕不一會兒就有一場大雨。段智祥轉頭對老僧道:“伯父,我們回屋吧!”

    沒過一會兒,果然大雨滂沱而至。老僧望着窗外,道:“俗話說秋分有雷鳴,大雨似蛟龍,來年穀豐登。這大雨倒是有了,卻沒聽到雷聲。”話音剛落,兩人眼前忽地一亮,隨後便聽“轟隆”一聲驚雷。段智祥大笑,指了指天,道:“伯父,雷聲也有了。”

    老僧忍俊不禁,跟着笑了幾聲,突然雙手合十,正色道:“春去秋來,又過了一年。佛祖在上,願佑我大理子民世世代代永享安康!”雖然他神色虔誠,但還是顯得塵心未了,若是真正高僧,希望保佑的定是天下蒼生,而非只是“大理子民”了。

    段智祥同樣收起笑容,臉色肅然,也默默跟着唸了一遍。兩人沉默一陣,老僧緩緩道:“我大理在大中變法後,雖然十幾年內先後併吞蒲甘、高棉、交趾三國,疆域大擴,但之後的一百餘年裏卻休生養息,鮮有戰事。智祥,近年來你厲兵秣馬,是否動了逐鹿中原的心思?”

    段智祥從高氏手中奪權後,迅速擴充軍隊,並大肆配備火器,一些有遠見的人便隱隱猜到他有開疆擴土的野望。這老僧是段智祥的至親之人,豈會毫無知覺?

    “逐鹿中原?”段智祥搖了搖頭道:“侄兒現下還沒這個打算。”他略略思索片刻,嘆了口氣,道:“我大理與大宋一向交好,蒲甘、高棉、交趾三國早已作古,而黑衣大食在十年前的一場大敗後,也安分了許多,照理說,我國周遭已無敵手。很多人以爲,我大理地處南疆,與世無爭,只要大宋不滅,北方蠻夷便不能插上翅膀飛來爲非作歹,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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