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和三樓的包間外面，用紗簾隔出一個空間，可以憑欄倚靠，看大廳戲臺子上的戲，不入喧譁，卻又能取得一隅熱鬧。
季崢抓着喬靈的手，見她一直沒有暖和起來，以爲她是緊張害怕，便直接進了包間。
包間裏常年點着甜膩的薰香，這香是有輕微的催情作用的，蘭香閣重建之前，點的香比這味道還要濃郁。
季崢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拎起茶壺對着桌上那香爐一通猛澆。
“哎哎……”
站在門邊的夥計一着急，忘了禮數，忍不住驚呼出聲。
那香還挺貴的，不要可以撤下去，澆了水可就全毀了！
“怎麼？有意見？”
季崢放下茶壺，眼梢上挑，薄刃似的冷銳目光射過去。
喬靈平日鮮少出門，季崢又穿着長衫戴着帽子，夥計一時沒認出他，這會兒被他甩了眼刀子，心裏嚇得一個激靈，立刻從季崢帽子底下的寸頭，聯想到了他的身份。
“二少說的哪裏話，小的剛剛是太着急了，這香低俗，惹了二少不快，哪能讓二少親自動手，該讓小的來做的。”
夥計說着上前，動作麻利的把溼噠噠的香爐揣進自己懷裏，擼下脖子上的抹布把桌上的水擦乾淨。
他這觀察力還不錯，季崢多看了他一眼：“幹跑堂多久了？”
“一年。”
夥計回答，幫季崢和喬靈各倒了杯茶：“二少，您今天想喫什麼菜？閣裏廚子有八個，天南海北的菜都會做，您點了以後，小的去後廚加個塞，先做您的，保證不讓您多等。”
這夥計機靈，應變能力也不錯，被季崢瞪了一眼也沒慌張認慫。
季崢心念一動，想挖牆腳。
軍閥混戰，各地的軍隊體制也都是混亂的，季崢老早就想組建個偵察排，物色了這麼久，愣是沒找到合適的排長人選。
張旭倒是鬼精，但一營還要靠他管着，總不能把他這個營長調去當排長。
“你叫什麼名字？”
“回二少，小的叫孟五，因爲在家排行老五。”孟五老實回答，被季崢來來回回審視的目光搞得心裏有點發毛，想趕緊點完菜走人，不由催促：“二少，您還沒點菜呢。”
季崢現在的心思根本沒在點菜上面，右手曲起，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輕叩着，孟五一顆心被他敲得高高懸起，不知道自己剛剛是不是有哪裏做錯了，惹惱了這尊大佛。
“孟五，你想參軍嗎？”
“……”？？
孟五的表情是肉眼可見的懵逼，他就是個跑堂打雜來點個菜的，怎麼就扯到參軍上面來了？
“那個……二少，我就是個跑堂的，連槍都不知道怎麼開，我……”
孟五結結巴巴，努力回想着平日戲文裏那文縐縐的話，結草銜環、千里馬和伯樂、多謝擡舉之類的，他也不知道該用哪句。
正思索着，又聽季崢說：“你在這裏跑堂一個月能拿多少錢？你來參軍，我一個月給你一塊大洋。”
“……”！！
孟五被這一塊大洋砸得有些暈乎乎，他這是走了什麼狗屎運，要發橫財了？
季崢把孟五的表情盡收眼底，給了好處，又把自己的要求說出來：“你來投軍，以後就是我的兵，我不要孬兵、慫兵、逃兵，部隊要上戰場，要打仗，萬一死了，我負責給你收屍下葬，安頓家人。”
這話在徵兵的時候，季崢說過千百遍，但每一次，他都十分嚴肅。
因爲現在他說的每一個字，以後都會做到。
如果做不到，只有一種可能，他死在了這些將士前面。
季崢回來以後，變了很多，脾氣比以前更囂張狂戾了，身上那股子匪氣和悍氣也更加霸道了，唯有現在這個時候，讓喬靈覺得，他離開兩年，其實並沒有什麼改變。
當初他也是這樣坐在蘭香閣對夜瀾說，她來唱戲，以後就是他的人，他不會逼她陪酒陪笑，但她也不能生出二心，只管把戲唱好。
以後她是角兒，他捧着她，她年老色衰，他養着她。
他向來說到做到，吐口唾沫都是釘。
孟五也被季崢身上那股認真的勁兒震住，一時不敢貿然回答，季崢也不着急：“先來個四喜丸子、紅燒肉、醋溜白菜和佛跳牆，參軍的事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是！”
孟五回過神，飛快的記下那幾樣菜，正要退出包間，隔壁傳來男女嬉笑打鬧的聲音。
剛聽得那女人嬌滴滴的欲拒還迎的說了句‘爺，不要啊’，那邊的動靜就大了起來，偏生那客人是個嗓門大的粗人，一口一個幹你丫的，又問那女人爽不爽，活色生香的畫面簡直要壓垮那堵牆撲過來。
但季崢和喬靈規規矩矩坐着，看這架勢就是來喫飯的，喬靈在聽見那聲音以後瞪大眼睛，怯生生的抓住季崢的胳膊：“二哥！”
看着喬靈，孟五莫名的老臉發燙，正要開口給他們換個包間，就見季崢擡手捂住喬靈的耳朵，冷冷開口：“讓他們滾！”
“二少，這……不好吧。”
孟五滿臉都寫着抗拒，這種時候趕人走，會被打死吧。
“你自己去，或者我親自去。”
季崢態度強硬，作勢要起身，孟五趕緊伸手攔住：“我去我去，二少您坐着。”
開玩笑，這個時候讓季崢過去，恐怕不是趕人，是要直接殺人！
孟五退出房間，約莫一刻鐘後，隔壁房間傳來幾句謾罵，沒一會兒就安靜了。
“已經處理好了，菜很快就能上來，請問二少還需要什麼嗎？”
孟五返回來問，他身上的衣服沒亂，臉上仍堆着笑，壞了貴客好事，竟然只捱了幾句罵，沒有捱揍。
“你怎麼做到的？”
季崢問，他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也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
“那位客人叫黃老三，家裏有點錢，但是個妻管嚴，我撒了個謊，說他夫人剛剛派小廝在錦川閣裏轉了一圈，應該是懷疑他出來偷腥了，他怕被發現，提上褲子就跑了。”
孟五全盤托出，季崢眼角帶了淺淡的笑，越看孟五越覺得滿意。
是個好兵苗子。
這般想着，季崢從兜裏摸了兩塊銀元丟給孟五：“給你的賞銀，再問你兩個問題。”
季崢出手闊綽，孟五不像剛剛那個車伕那麼開心，把銀元揣進兜裏，想了想，轉身關上了包間門纔開口：“二少請說。”
他很謹慎，隱隱猜到季崢想問的問題並不是那麼簡單。
畢竟……天底下哪有白喫的午餐？
“現在蘇家誰掌權？”
“還是老爺子掌權，大少爺不成器，老爺子想要把位置傳給二少爺，三少爺是個混不吝，這兩年總是在女人堆裏打滾，身體虛得很。”
孟五回答得很細，他心裏有杆稱，希望自己的回答，對得起季崢給他的這兩個銀元。
蘇三少爺紈絝，沉迷女色算是人盡皆知的事，季崢沒覺得意外，問出第二個問題：“你們家三少爺，一般什麼時候回家？”
這個問題問得很寬泛，蘇三少爺在美人鄉待得樂不思蜀，有時候好幾天都不着家，回家的時候哪有一定？
孟五抿脣思忖，片刻後回答：“今晚三少爺在閣裏歇，但明天是老爺子的壽辰，他最多待到明天早上卯時就要回家，得趕早去給老爺子祝壽。”
祝壽？
季崢摸着下巴回味着這兩個字，一臉玩味。
正好，他好不容易回來了，也該給老爺子好好送一份賀禮，不然怎麼對得起兩年前老爺子出份子錢找人半路埋伏着想弄死他呢？
季崢守信，問完兩個問題就讓孟五退下了，沒一會兒，夥計端着熱騰騰的菜上來。
有一說一，錦川閣被搞得烏煙瘴氣，這菜的口味喫着倒還算是正宗。
季崢把四喜丸子推到喬靈面前：“多喫點，喬寒笙怎麼照顧你的，這兩年你怎麼一點都沒胖？”
“是我自己長不胖，跟哥哥沒有關係。”
喬靈本能的維護哥哥，語氣悶悶地，還在想剛剛的事。
她所有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季崢好笑的擡起她的下巴：“在跟我生氣呢，怪我沒去救人？”
“沒有，我知道她們不是正經姑娘。”
喬靈垂眸，她知道什麼是妓，錦川閣的姑娘是賣藝又賣身的。
她只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聽見，才知道那個過程這麼屈辱難受，那個叫黃老三的人，怎麼能說出那麼……那麼粗鄙難聽的話？
“那你在想什麼，這麼不開心？”
季崢追問，喬靈不吭聲，抓着筷子把飯戳得亂七八糟，半晌憋出一句：“他不該那樣罵人，太難聽了！”
“……”
“他還動手打人，人家都哭了，他還問人家爽不爽，簡直……簡直太混蛋了！”
“……”
“那個女人也……也不好，爲什麼要喊那麼大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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