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桑泊行 >第三章 旁人笑我忒瘋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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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平,盛夏,風如流火。

    不過是靠近晌午時分,街巷間已看不到人跡。垂柳焦綠,鳴蟬被那暑意炙烤着,勉力嘶鳴幾聲,也很快歸於沉寂。

    王氏將爐竈上的餅取了,擱在盤裏,就這麼一轉身的功夫,已是一身惱人的大汗淋漓。

    她去窗下井邊取了水,就着井沿洗了把臉,眼風裏就瞧見一個身影飛快地走進了自家院子。

    她一愣,此刻天色還早得很,去米行幹活的當家不可能這個時辰回來,慌忙看去。

    進來的是個男子,三十歲出頭,衣衫不整,束髮不齊,將面容遮着瞧不清楚。他一隻腳上踢踏着一隻草鞋,另一隻腳卻是光着,不知在哪裏踩的污泥,一路走進來,一串泥腳印。

    王氏一時愣住,她家的屋院雖簡陋但鄰着大街,平素夜不閉戶也未嘗不可,此人又是自何處冒出,竟光天化日私闖民宅。

    “哎哎,你誰啊?!”她總算反應過來,連聲喚他。

    那人卻腳下不停,直往竈臺而去,口中喃喃低語,聽不真切。

    王氏這才覺得不妙,抄起井臺邊的一根竹竿跟上前去,口中大呼,“賊人好大膽!白日私闖民宅,可還有王法……”

    那王氏追至竈臺邊,那人已抓了盤中烙餅塞入口中大嚼起來。一塊尚咬在口中,又抓了一塊往嘴裏塞去。

    王氏目瞪口呆,何時見過如此猖狂的賊人,竟是明搶的架勢。周圍物件不取,卻偏偏搶那烙餅。

    眼見他雖衣衫不整,但布料卻是上等,身子魁拔,應不是街邊乞兒流民之類。

    外頭巷子裏的路人及鄰里,聞聽動靜,紛紛聚來探頭張望,皆是不解。

    那男子仍埋頭喫餅,對身後圍觀議論渾然不覺。喫到後來,噎食而咳,掉頭將往那井臺邊去。

    他一手拎起王氏剛打上來的一桶水,仰頭張口澆了下來。

    一片驚呼聲中,忽有一人小聲道:“這……這不是燕王麼?怎會……”

    衆人急忙仔細望向那人,此刻他頭髮衣衫盡溼,倒是露出半幅面龐。

    本是奇偉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飾厲。此刻髒垢的面龐上,雖目光昏昏神情繚亂,但仍舊看得出龍章鳳姿原屬非常之器。

    “果然啊……是燕王……”

    “沒錯沒錯,我曾見過……”

    “怎落得如此?早前不是剛從京都而返……”

    “唉,八成與那削藩有關……”

    “兩月前,湘王因私鈔案,於府中燃火,執弓縱馬躍入,一家老小僕從護衛皆無倖免,其狀慘矣……”有人低語,很快又止了聲,想是有人聞言示意不可妄議。

    那王氏婦人早已驚呆,手中舉着竹竿不知如何,卻看見燕王聞言拿着烙餅的手微微抖了抖。還不及反應,他已分開人羣大步而出,口中喃喃,“胡辣之物……苦也……”

    臨去前,他又從圍觀的一婦人籃中,抓了一疊油餅,胡亂塞入口中。出了院子就瘋跑起來,很快消失在巷道盡頭。

    幾個圍觀小兒見他舉止荒唐,拍手跟在他後頭嬉笑着追逐,出了巷子又轉了一個街角,已經尋不到他的蹤影。

    不遠處的街口,一人坐在街邊茶鋪的涼棚底下,將方纔一出看得清楚。只是舉着手裏的茶碗,半天沒喝下去一口。

    燕王瘋了,這事張信從開始就知曉。

    只是沒想到,燕王將這一出裝瘋演得如此逼真。披髮而行,胡言亂語,臥土而眠,奪人食物……張信幾乎都被他騙了過去。

    也只有他曉得,燕王雖日日在北平街頭瘋言癲行,夜裏卻鑽進王府的地道,督造武器。

    兵器磨礪錘鍊之聲很大,燕王將王府四周的屋舍盡數買下,養了千百隻雞鵝。整日裏雞鳴鵝喚,一派嘈雜熱鬧,生生將那王府底下的動靜遮掩了去……

    想至此處,張信不由一嘆。自己本是臨淮人,父親張興原是永寧衛指揮僉事。父親過世以後,張信繼承了父親的官位。那之後移守普定、平越,積功都指揮僉事。建文帝即位後沒多久,一封舉薦信將自己送到了北平,眼下任着北平都司一職。

    看着光耀顯赫的職位,其實不過是皇帝安插在燕王身邊的探子,罷了。

    但與建文帝不同,張信初見朱棣,就被其舉手擡足間的殺伐凌厲之氣所折服。

    遙想數年前,少年燕王金甲不卸,在暴雪黃沙之間斬將搴旗臥雪眠霜。先是兵不血刃收服蒙古大將乃兒不花,隨後生擒北元大將索林帖木兒……

    相較封於內郡的藩王,鎮守邊塞的九王,皆塞王。莫不傅險地控要害,佐以元侯宿將,撫軍肅清沙漠,常年裏壘帳相望。

    而這九王之首的燕王,更是自小在軍中跌怕滾打。不見風花雪月溫柔鄉,多的是流血漂櫓鐵戈寒光……

    北元被擊退後,在邊境劫掠不休,戰事不停。這些年張信看到的燕王,正是那句,平明拂劍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歸……

    而這燕王與自己也是十分談得來,時時一同把酒暢談指點江山,讓張信很容易就忘了自己在這兒的真正目的……

    “大人……”身後護衛忽然出聲,令張信回過神來。

    “張昺、謝貴二位大人,今日要去燕王府上,探查燕王瘋病一事……”

    燕王府,原是元大都舊內殿隆福宮改建而成。西側的慶壽寺,壯麗冠絕京都諸寺。

    此刻從這茶樓二層望出去,隱隱可見寺內精藍丈室之前,青松朱閣樹蔭繁茂。寺之西側,雙塔蔚然。北邊九層,爲光天普照佛日圓明海雲佑聖國師之塔;南邊七層高塔,爲佛日圓照大禪師可庵之靈塔。

    一位明初旅人,途徑這雙塔,曾留下一詩:

    石塔參差御苑西,凌空雙雁識招提。梵鈴風起聲相激,仙掌雲分勢欲齊。

    似引飛鳧朝帝闕,豈煩鳴馬護禪棲?長安落日馳車騎,何處逢人路不迷。

    斯道將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眼前的杯盞間,新茶已沏好,只待客來。

    身後垂簾微動,有人入來,帶進幾分暑意。

    那人在斯道對面入座,也不多話,一口將茶飲了個乾淨。繼而將那茶盞重重放回案上,眼見着細微的裂紋,迅速攀爬蜿蜒於茶盞淨透的杯身上。

    斯道擡手換了新的茶盞,重新沏上,方緩緩道:“十二皇子,文武俱佳,志在經國。洪武二十八年,同楚王討伐古州蠻人,出入間,縹囊載書以隨。遇山水勝境,輒徘徊終日。”

    他頓了頓才又道:“燕王痛惜,斯道痛惜。”

    朱棣方纔一路急行,身上浸了井水的衣衫早已乾透,也不喚人更換,“齊泰拿了鄧庸。”

    斯道未接話,僧袍微動,擡手將壺中茶沫撇去。

    朱棣這才擡眼瞧他,面前這位,日日裏殷勤攛掇自己奪帝位,今日何故如此冷清?很是不尋常。想那鄧庸下獄,如何頂得住齊泰備下的錦衣衛大刑。

    “事已至此,只能靜觀。燕王的瘋,怕是還要裝下去。”斯道總算擡眼望着他。

    朱棣冷笑,“裝瘋比殺人省氣力,他齊泰若敢來此,老子直接將他按在地上剁了他。”

    斯道又沉默了一陣,眼瞧着這位燕王的火氣弱了些,纔開口,“若想成事,如今尚有一人,需爲王爺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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