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本顧不得,她只曉得他們在那裏。這裏如此冷,如此陰森,他們不該在那裏。
雨下得很突然,雨勢迅速變得滂沱,地上越發溼滑難行。
很快腳下已是積水難行,那水化作嫣紅溪流穿過堆積的屍首、兵器和戰車,匯入早已浮屍不見盡頭的白溝河中。
桐拂也早已麻木,忘記了恐懼和透骨的寒意,只是不停地在大雨中跌跌爬爬地前行。
雨勢洶涌,她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能影影綽綽地看見那匹馬的身影。
它似乎很耐心地在等她,安靜地守在那裏。
待她終於走到它的身邊,腿腳再沒了力氣,撲通跪坐在泥濘的地上。面前是凌亂殘破的兵器,一個個沾滿血污的面龐和身影,她根本看不出哪一個是他們。
“十七……孫定遠……”她喊着,並沒有什麼氣力。而這聲音,在大雨中很快消散了。
她猛地爬起身,雙手在那屍首間摸索着,擦掉面上的血污,仔細辨認着。
“十七……孫定遠……你們說話啊……你們在哪兒……”她瘋狂地尋找着,手臂上的布條早已鬆脫,傷口曝露在外,鮮血長流。
那馬兒不知何時到了她的身邊,用腦袋輕輕觸碰她的肩頭,似是安慰。
桐拂猛地回過身,“你知道他們在哪兒?你告訴我,我得帶他們離開……”
她聲嘶力竭,自己也聽不出自己的聲音。
那馬兒似是聽明白,垂首默立了一會兒,緩緩走向一旁的一輛戰車之後
桐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踉蹌着跟過去。
有人靠坐在戰車的後面,面上沾着血污和泥土,垂在一旁的手中,卻仍緊緊握着一截繮繩。
桐拂的淚水洶涌而出,她將衣角撕下一條,將那人面上的血污仔細擦去。手抖得厲害,她不得不停下來許多次。
孫定遠的面龐漸漸清晰,彷彿並沒有什麼痛苦,相反,似乎有滿足愉悅的意思。
“孫定遠……你醒醒。”桐拂抹了一把與雨水混作一處的淚水。
“仗打完了,我們可以回去了。”她拽着他的衣袖,“你起來,我們走。”
“對了,十七呢?你看到她麼?我們去找她……”桐拂又慌張起來,她想要起身,腳下一滑,重重摔在他的身邊,竟是再沒有力氣爬起來。
……
細碎的聲響,斷斷續續,在耳邊糾纏。
她想要聽清楚,卻睜不開眼,彷彿魘在夢裏,動彈不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可以漸漸分辨得出四周的聲響。啾啾鳥鳴,有些熟悉的意思。家裏檐下住的那一窩白頭翁,也這般絮絮叨叨。
門窗偶爾咿呀,能覺出風忽而涌入,攜着薔薇和草的香氣。
腳步聲時遠時近,似有人言,但是極力壓低了,始終聽不清在說什麼。
有人將自己扶起,靠在誰人的懷裏,有溫熱的東西湊到嘴邊。
她可以聞到粥的清香,卻連嘴皮子都動不了。那粥就順着嘴角流下去,有人似乎手忙腳亂地將自己嘴邊擦乾淨,又在耳邊唸叨着什麼。
睜開眼的那一天,眼前的錦帳上是暮霞的顏色,半幅卷着,桐拂這麼看出去屋子裏並沒有人。
她試着動了動,手邊有什麼咕嚕嚕滾下榻去。
“呀,你聽見什麼了沒?別是她醒了……我去瞅瞅……”屋外有人道,緊接着是急促的腳步聲。
雁音的身影很快出現在榻邊,身後還跟着一個同樣衣裙的姑娘。
“小拂,你總算醒了!太好了,王妃可要高興壞了!”雁音忙忙握着她的手,“你彆着急起來,先喝點清粥。”
她復又回過頭,“阿暖,你趕緊去告訴王妃,桐拂醒了,讓她別再擔心。”
思暖也是一臉喜色,應下了就匆匆離去。
“你覺得好些沒?”雁音手腳利落地將桐拂扶起些,半靠着。
許是很久沒說話,桐拂覺得嗓子裏悶悶的,竟是一時發不出聲音,只能勉強點點頭。
“你呀……”雁音就是一聲嘆息,“不曉得怎麼說你好。明明王妃派了人馬送你走,怎地你又跑去了打仗的地方。去就去了,怎地又如此大膽冒失……”
話說到一半,雁音見她猛地坐起身,喉嚨中嗬嗬有聲,半天才勉強聽清,“十七……定遠……”
雁音搖頭,“我不識得他們……你莫着急,我讓人去問,你趕緊躺下。”
待能下地行走,又是兩日。腿腳沒什麼力氣,桐拂自己扶着桌椅蹭到門口,外頭正是大雨。庭院角落裏的芭蕉搖曳,雨滴如珠,悉索生響。
她依着闌干,閉目聞着新雨的氣息,心中鬱結似消散一二。
“桐姑娘。”忽然有人出聲。
桐拂睜眼望去,月門處二人撐傘而立。
“世子。”桐拂脫口道,旁邊那個人她不識得。
朱高熾提步走入廊下,步子緩慢晃悠,身後那個人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跟着。
到了桐拂面前,朱高熾才道“方纔從母妃那裏出來,聽聞這次姑娘冒死救了父王,特來感謝。”
桐拂一嘆,“並非你們所想,是龍駒……”
他身後那人輕哼一聲,“我就說嘛,一個小丫頭哪來如此膽識……”
“高煦。”朱高熾出聲制止,隨手收了傘就要作揖,桐拂忙忙想要攔着,“真的不是……”
動作猛了,腦袋就是一陣暈眩,身子晃了晃有些站立不穩。
朱高熾伸手將她扶了,“桐姑娘還是要好生休息……”
桐拂匆忙將手收回了,將他打斷,“世子,可知孫定遠與秣十七?”
“孫定遠?”朱高熙忽然道,“替父王御馬的那個,沒找着,應是死了。”
桐拂腦中轟然作響,她猛地憶起彼時的景象,孫定遠靠坐在殘破的戰車之後,面色蒼白……無論她如何喚他,他都沒有聲響……那戰馬依依守在他的身旁……
之後,桐拂只聽見朱高熾零碎的疾呼,“桐姑娘……你怎麼了……”就再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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