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桑泊行 >第六十九章 曲水流觴故人顏
    水粼粼,荇草引風,幾尾纖秀的魚兒在身旁彷徨四顧。

    桐拂有些困惑,自己這是在哪兒?

    看起來好似是水中,可這又是何處的溪水,竟有着熟悉的氣息盤桓左右?

    一片蓮葉自頭頂的水面打着旋兒飄過,她擡頭望去,透過水光依稀看見岸邊錦幔微揚,案席精雅,人影綽綽之間,似有清曲兩三聲。

    看着似是金陵城中士家子弟出行,吟遊山水的意思。

    那人影之間,那張面龐……

    “金九哥哥……該你了。”

    一聲輕喚,令金幼孜回過神。

    眼前溪水數曲,通透見底,青尾的魚在佈滿水紋的溪石上倏忽而過。羽觴置於碧色的荷葉上,浮水而行。

    他方纔正是看着那荷葉,失了神。

    初遇她時,她的面容破水而出,掩在荷葉之間,比菡萏更要清倫幾分,實乃卷舒開合任天真……

    練瓊瓊瞧他怔忪,柔聲道“金九哥哥,若是想不出,且飲一杯。”

    金幼孜伸手將那羽觴取了,一飲而盡。

    他又斟了新酒,將羽觴放回那蓮葉之上。指尖觸到溪水,他猛地一顫,那水裏,分明是她的身影。

    “小拂?!”他失聲喚道。

    練瓊瓊見他猛地呆住,口裏喚了一聲什麼,緊接着居然一頭栽進那水裏。

    事出突然且委實詭異,旁邊的人皆愣住,半晌才聽見練瓊瓊驚叫道“救人!快救人!”

    入了水中,金幼孜就瞧見那道身影隱入一旁叢生的水草之間。他一時竟顧不上自己並不善水,手腳亂劃地追了過去。

    撥開水草,看見她驚訝的神情,金幼孜心中狂喜,伸手就要捉住她的手腕。豈料自己的手竟穿過她的手腕,一捉捉了個空。她的身體彷彿是那溪水的一部分,清澈透明並無具形。

    他大驚,也忘了人在水底,張口就要喚她。水立時涌入他的口鼻,胡亂掙扎間他直往水底沉去。一雙眼,卻仍一瞬不瞬盯着那個熟悉的身影……

    桐拂並沒有比他淡定多少,究竟發生了什麼,自己緣何會出現在這裏?而自己的身子彷彿溶在這水中,想要將他拉住,竟是不能。

    她看着相繼跳入水中的侍衛,手忙腳亂將他撈上岸去,而他即便是已經難以呼吸,仍扭着頭死死盯着她的方向。

    她看着他上了岸,衆人慌忙替他拍打背後,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看着他被人簇擁着換了衣衫,再回來時,他又欲至溪邊查看,被那個叫練瓊瓊的女子不露痕跡地攔住。

    她看着有人將他方纔衣衫裏的物件取來,裏頭那一柄簪子她識得。嵌着透明珠子,蓮葉舒捲。練瓊瓊將那簪子拿起,滿面緋紅,似是說了什麼。而他張皇地望着溪水,嘴裏亦說了什麼。

    她看着練瓊瓊將那簪子納入自己的袖中,雙頰浮起的顏色,有些刺眼……

    有什麼拂上自己的面龐,癢癢的,她伸手想要撥開,就這麼醒來。

    桐拂坐起身,仍在燕王府。

    月華如水,將屋子裏的每一個分寸角落浸透。明明春末初夏,怎地生出寒意。

    方纔所見,不曉得是不是夢境,她忽然不想去深究。

    那個簪子,她想到,頭就開始痛。

    ……

    文華殿外,早先那株開得熱鬧的海棠,一夜之間只餘了一樹濃綠,樹蔭下連一瓣紫粉都尋不着。

    桐柔在廊下已經候了很有一陣,裏頭卻還沒有動靜。太監出來過兩回,皆搖頭示意外頭伺候的莫要進去打擾。

    今日早朝之後,皇帝並沒有召見任何人入東閣,自己一個人在裏頭獨坐。

    桐柔略略曉得,是北邊的戰事。

    上月白溝河之戰,李景隆大敗,兵退德州。腳還沒站穩,燕軍已至,李景隆復又逃往濟南。燕王在德州,籍官吏民衆,收府庫,德州百餘萬糧儲皆被收去。

    本月十五,燕軍圍困濟南,李景隆十餘萬人匆促佈陣大敗,被斬萬餘,失馬萬七千匹。李景隆單騎逃遁……

    待發覺有人走到身後,她聽見朱允炆的聲音,“陪朕走走。”

    他言罷,已越過她,徑直往左順門而去。

    桐柔不敢耽擱,提步跟上。左順門那裏,是東宮,平素他去得不多,今日不知何故。

    這一路過去,他一直沒有出聲。平素他的步履不疾不徐,今日卻微微有些倉促凌亂,明黃的袍擺翻飛不定。

    停下腳步的時候,桐柔擡頭纔看清,眼前是大本堂。她只略略曉得,這裏是太子讀書處。

    候在門口的侍衛大約沒料到皇帝此刻會出現,原本隱在樹蔭底下,此刻慌忙上前跪迎。

    朱允炆彷彿壓根兒沒瞧見,徑直從他們中間走過去,提步邁入堂中。

    巨大的殿閣內,楠木書架次第排列。那之上,萬千書卷齊整堆疊,鈿白鈿青牙軸,黃帶縹帶綠牙籖……真正是琳琅亂目朱碧迷眼。

    “洪武六年,建大本堂,聚古今圖書。太子、諸王就讀其間,間作東宮視事之所。”朱允炆忽然出聲。

    那聲音在殿內迴旋往復,少頃才歸於沉寂。

    太子……桐柔想了想,他口中的太子,應是他的父親,當年的皇太子朱標。

    “太祖選勳德老成及新進賢者,兼領東宮官。太子贊善大夫宋濂主持,左丞相李善長兼太子少師,右丞相徐達兼太子少傅,中書平章錄軍國重事常遇春兼太子少保,右都督馮宗異……

    諸名儒爲太子講課,並遴選國子監監生王璞、張傑等十餘才俊伴讀。梁貞、王儀等爲太子賓客,秦庸、張昌爲太子諭德……

    帝王之道,禮樂之教,往古成敗,民間稼穡……朝夕以授……”

    朱允炆負手立於案前,娓娓不絕。

    桐柔也曾聽聞過前太子之事,亦知太祖對其十分看重,卻不料竟至於此。方纔他提到的那一串串太子之師的名字,無不官位聲名顯赫,開國六公佔五,功臣廟二十一人佔六……

    惜前太子因病英年早逝,其時太祖慟哭不已……

    暗歎唏噓完了,桐柔不覺困惑,何故今日他會念此舊事,又親至大本堂?

    沉默了一陣的朱允炆忽然開口,“儒法兼融、德主刑輔,比起刑亂國用重典,當是如何?”

    桐柔起先並沒深究此話何意,只是因那語調中的狠厲之意,很是吃了一驚。

    而遠遠跟在後頭的太監,卻是哐噹一聲跪伏於地,惶恐瑟縮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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